爸爸已经好几天没去春雪阿姨家，也没去瞎五爷家，吃完晚饭就一个人闷闷地躺在炕上，怔怔地看着棚顶。冯延生伯伯的不幸遭遇搅扰着爸爸，脑海里翻滚着一幕幕可怕的场面——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被抄家的邻居；
脖子上挂着破鞋的男人女人；
头发被剃得乱糟糟的教师；
低头请罪的牛鬼蛇神；
戴高帽游街的走资派；
……
一想到戴高帽游街的走资派，爸爸就想起爷爷，眼里含满泪水。爷爷被一群造反派戴上大高帽批斗，说他是阶级异己分子，让他交待如何钻进革命阵营。
爷爷是在解放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有一支解放军部队驻扎在爷爷的家乡。一位师长见我家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很清雅，再加上做私塾先生的太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鸿儒，就将师部设在我家。师长是位投笔从戎的儒将，战斗间隙还同太爷爷谈古论今，与喜欢看兵书的爷爷探讨兵法。
师长很赞赏爷爷的军事思想。太爷爷说爷爷，不过纸上谈兵。
老先生错啦。师长对太爷爷说，令郎一表人材，心有雄兵，定能前程远大。
太爷爷作谢说，老朽耳闻贵军乃仁义之师，是为无产者流血牺牲，是为建设新中华而奋斗。今亲眼所见贵军与敌军作战神勇无敌，与百姓秋毫无犯，老朽敬佩之至，欲让小儿投奔贵军，不知将军可纳否？
师长朗声道，老先生说的好，我军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无论是官宦士绅，还是贫苦百姓，只要愿为无产者解放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我们双手欢迎啊。
爷爷带着太爷爷建设新中华的嘱咐，和村中的有志青年披红戴花，参加了解放军。爷爷在师长的教导下，作战有勇有谋，很快得到提升。最能集中体现爷爷军事才能的，是一次放弃背水作战的建议。
当时师部召开会议研究作战方针和部队部属。有人建议部队沿河布阵，效仿汉将韩信大败赵军的战例。身为作战参谋的爷爷认为，战争指导规律应依照战争和历史的发展而发展，因战争的时间，地域，性质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背水阵是2000多年前的阵法，不适合现代兵器条件下的作战，敌军居山临下，我军暴露在敌军火力中，无法实现拼死求胜的作战意图，建议采取迂回包抄战术，以少部兵力河边修筑工事迷惑和牵制敌人，大部迂回敌后出奇不意取胜。师长采纳爷爷的建议，取得战役的胜利。
爷爷当副团长时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那位可亲可敬的师长却牺牲在朝鲜大地上。多年后，身有伤残的爷爷，以副师职转业到沈阳一个兵工厂任党委书记。可怜他，惨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
严明叔叔推开门，对爸爸说，原野，快起来，到周海涛和李玉林屋里打扑克，就差你一个人了。
爸爸仍然躺在炕上，抬起头对他说，我有些不舒服，找别人吧。
严明叔叔转回身出去，关上门。
不一会儿，林南阿姨进来，趴在爸爸身边，急切地问，你病了？
爸爸说，没有病，只是有些不舒服。
哪不舒服？林南阿姨十分焦急。
爸爸安慰她，没什么，感觉心里闷得慌。
林南阿姨将手放在爸爸头上试试温度，又将手放在爸爸胸脯上，轻轻抚摩着。没病就好，我就怕你有病。
爸爸凄楚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爸爸，低声说，我看你有心事，今晚外面不冷，咱俩出去走走吧。
清冷的圆月像块大冰坨，高高地冻结在幽暗的夜幕上，不断地向空中和地面发出寒光。夜空很亮，雪地反射着冷光，从天空到地面冷冷清清。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死一般沉寂。
爸爸和林南阿姨肩并肩，慢慢向前走着，脚下发出清脆稀疏的踏雪声。
林南阿姨看看爸爸，原野，你又想家了吧？
唉。爸爸叹息一声，那个家怎能不想呢，可那个家还算个家吗？
爸爸停住脚步，林南阿姨也停住脚步。雪的破碎声消失了，四周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你不要太难过了，这样的家也不止咱们一家呀。林南阿姨忍着悲伤安慰爸爸，双手从棉衣兜里伸出来，握住爸爸的手。你看看住在咱青年点的老冯家，不是也很悲惨吗。
爸爸忿忿地说，看到老冯家，想到咱家，还有其它不幸的家庭，心情才特别沉重。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反革命，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牛鬼蛇神，突然间又冒出这么多的走资派，好端端的国家糟蹋得……
别说了，别说了。林南阿姨握紧爸爸的手，泪花晶莹的眼睛盯住爸爸，凄楚地说，这些话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呀，家里本来就这么不幸了，你可别再出点什么事呀。
爸爸点点头，伤感地拉起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
林南阿姨看着爸爸，原野，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爸爸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迎着爸爸的目光，不安地说，有的同学议论你，说你帮反革命干活，还为他的狗崽子买奶粉，你千万要注意影响！
爸爸平静地看着她，冯延生不是反革命分子，是红军后代，他是被诬陷的。
我相信你的话，别人能相信你的话吗？我们改变不了他的处境，这年头……林南阿姨呜咽起来。你得为咱们这个破碎的家想想，你得为大娘想想，你得为我想想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
林南阿姨眼中满含的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水冲出眼眶。
爸爸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十分难过，痛心地将她搂在怀里，爱怜地安慰她，你不要伤心，我听你的。
林南阿姨看着爸爸的眼睛，焦心地说，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呀！
爸爸动情地看着她含满泪水的秀眼。我听你的话，一定听你的话。你放心好了，不用担心我。
林南阿姨信任地看着爸爸，甜蜜地依偎在他怀里。
空旷的雪野。一对甜蜜的情侣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