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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躲避(1 / 1)

未及厘降, 先开邑封,食邑四郡,盛宠之恩。

公主及笄前册封并非罕事, 如清露公主李云霄, 便是幼年加封。但李云霄空有封号,并未享汤沐増赋之事。李氏皇室中, 及笄前就享食邑之恩的公主,只有康乐长公主一人。

康乐长公主及笄前食邑两郡, 封户五千,已是特殊恩宠。太上皇疼爱女儿, 于康乐出嫁时增封五千户, 是以康乐长公主食邑万户, 位同王爵, 风光无比。

如今宝鸾首次受封,便已食邑万户, 且临川清河常山巴陵四地,人杰地灵, 民熙物阜,无论哪一地, 皆是皇家子孙梦寐以求的封邑之地,圣人一口气将四郡全都给了宝鸾, 大方程度,令人咋舌。

圣意下至中书省,侍郎舍人们目瞪口呆。

“公主小小年纪,怎能享万户之赋?”

“陛下此举,未免失衡。”

“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脉,厚养宫中便已足矣, 何必赐汤沐受赋之恩?”

拟旨之事拖了三天,侍郎舍人们观望太极宫的态度,然太极宫不曾派人阻拦,皇后那边也没有只言片语。众吏心中明了,知道此事已成定局,未再拖延,依圣人之意,制敕册命。

圣意昭明,永安宫人人震惊。

短短十日,天翻地覆风波起伏。偷龙转凤一事,随奴成皇子,公主成鱼目,人人嗟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三公主美丽和善,交好之人数不胜数,这位如珠似宝的小公主该何去何从?众人皆为之担忧。

就在大家惋惜小公主的命运时,圣人的封册昭告天下,昔日帝国的明珠依旧是皇室的掌中宝心头肉。

食邑四郡赋万户,封号无双,恩宠无双。

郁婆听闻宝鸾加封之事,心中再如何怨圣人当年对赵妃薄情寡义,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陛下待三公主极好。”

纵使混淆皇室血脉,亦未抛弃未冷待,寻常世家郎君都未必能做到的事,一国之主做到了。

对于三公主而言,陛下是位好父亲。可对于其他人,陛下未必能……

郁婆忧心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孩子也会盼望这份父爱,这份父爱高不可攀,若是有所期待,必会为之所伤。

红墙堆雪,冬梅满树粉白,清寒凛冽。廊庑竹帘晃动,帘内熏笼暖暖,少年跽坐缂毛坐毯,宽袖玉带,烹茶品棋,肤白颈长。他指骨修长,一枚黑玉棋子捏于指间,悠然自得。

宫人们偷觑自己的新主人,小皇子虽年少,比不得那些长成的青年高大威猛,然他修长清瘦,自有一番迢迢风姿。少年俊美,眉目如春,唇角噙笑,似山间雪云间月,勾得人心生向往。

她们初来清思殿时,因听闻侍奉的郎君长于山野做过虎奴做过随奴,皆心灰意冷。一个乍享富贵之人,能有什么教养呢?他若粗鲁野蛮,她们只能终日受苦。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郎君谦逊有礼,清嘉温润,并不像她们想象中那么粗俗无知。他待人待物,进退有度,对仆从更是亲切温和,竟像从小生长于永安宫似的,气度端雅,可与太子殿下比肩。

数日功夫,众人皆折服在班哥袍下,这种容姿出色谦谦有礼的少年,谁人不爱?

他不自卑不自大,遇事肯虚心向人请教,从不端架子,恰到好处的热情,如春风拂面。清思殿有这样一位郎君,众人的心渐渐安定,偶尔遇到好事长舌之人,殿内宫人言辞切切维护班哥,不肯叫人说班哥一句坏话。

廊外三两宫人正为琐事争吵,声音细碎,随风晃晃摇摇吹进三面竹帘内。

——“拾翠殿办宴,与我们何关,你巴巴地跑过去帮忙,六殿下颜面何在?”

——“我只是好心帮忙,哪里想那么多?”

——“拾翠殿那位和我们六殿下的渊源,满宫皆知,若被人瞧见清思殿的宫人出现在拾翠殿,别人指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埋汰六殿下。”

——“他们也真是的!凭何拿六殿下以前的事揶揄?六殿下就算做过随奴又怎……”

说话的宫人被人捂住嘴,两人忌讳莫深。

那些贵族郎君娘子能拿这种事说笑,他们这些奴仆可不能乱传话。

吵嘴的两人渐渐走远,帘内侍候的宫人们白了脸。

今日廊庑遮帘煮茶赏雪,乃是六殿下一时兴起,这地方偏僻,除了随侍的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六殿下在此。

宫人们惶恐看向熏笼边跽坐的少年,他缓缓抬目,面上并无恼色。

宫人们不由怜惜:六殿下心胸宽仁,当真君子典范。

班哥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梅花香寒,粉白几枝插于玉瓶内。班哥扔了棋子,面上温润之色顿消,眼底戾气躁动,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拔出玉瓶里的枝条。梅枝折断,花瓣空中飞舞,破碎的残瓣拂过他的长眉,悠悠旋落袍间。

郁婆在宫内休养数日,对宫内流言蜚语有所耳闻。偷龙转凤虽落下帷幕,但众人的窃窃私语却尚未消失。

圣人已经认回班哥,认下宝鸾,无论是真皇子还是假公主,两个人都得到了应有的身份。众人不能拿身份说事,便拿两人从前的过往说事。

堂堂皇子竟给自己的养妹做奴,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茶后闲话。

郁婆以为班哥是因为方才那两位宫人的话心生恼意,轻声劝慰:“这些无聊的话传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永安宫永远不缺新鲜事。”

班哥凝望墙那边的拾翠殿,眼底阴沉之意更盛。

原来她办宴了。

她办宴却不请他。

她为何不请他?她为何不肯同他见面?

班哥摧花的手捻出黏稠花汁,一滴滴从他指间滑落。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讥讽嘲弄,他只在意她为何不理他了?

自那日紫宸殿宝鸾送班哥帕子后,就再没和他见过面。她刻意躲着他,即便两殿相邻,两人亦未偶遇碰面。

郁婆见惯班哥人前装笑人后阴鸷的模样,但凡他眸中涌起阴恻恻的寒意,那便是他装不下去要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了。

郁婆着急:“班哥,这是皇宫,你身份不同往日,切不可任意妄为。”

班哥转眸轻笑:“阿姆别怕,我知道分寸。”

郁婆又说了些什么,班哥一味颔首点头,实则一个字都没听清。

他心里挂念宝鸾,既恼怒又郁闷:到底为何?为何小公主要躲他?

小公主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会为偷龙转凤一事怨他,她若怨他,当日前往紫宸殿的路上就不会和他说那样一番祝福之辞,更不会见他在皇后面前落泪后悄悄拿罗帕给他。

她似雪一般纯真善良,他笃定自己能够再次靠近她,以新的身份,获得她的亲近得到她的关切。可这几天,他去寻她,她竟避而不见,还悄悄托人带话给他,问他能不能重新向圣人请恩换一座宫殿居住。

她躲着他,甚至都不愿和他相邻而居!

为何?到底为何?

“哗啦”一声,班哥掀翻棋盘,站起身。

郁婆骇一跳,想要拉住他,但见班哥转肩看来,漆黑发戾的眼眸中,并不全是幽冷阴郁。

他双眉若蹙,多愁无奈,像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睛通红,似有泪意。

少年低喃:“阿姆,难道我不该拿回自己的身份吗?”

郁婆从未见过班哥这种模样,无论何时,他总是沉静从容,傲世轻物。他脸上的笑有多亲和恭谦,心里就有多不屑一顾,他从来不会质疑自己不会后悔,有时候她看着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不属于这俗世的一块云间山石。

足够坚硬,足够冷情。

可就是这样一块山石,懊恼茫然地问她:难道他不该拿回身份吗?

郁婆发怔半刻,迟缓道:“……你以前从来不会问我该不该做一件事。”

班哥凝望墙那边的拾翠殿,风里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却恍惚听到小公主与人玩闹的声音。

班哥情不自禁往前两步,宽袖被风舞动犹如鹤飞。

郁婆在他身后道:“班哥,永安宫不是个好地方。”

班哥眼睛黑泠泠,盯望拾翠殿飞檐楼阁:“阿姆,这地方好不好,别人说了不算,我说它好,它便好。”

郁婆噤声。

班哥指了矮墙那头:“阿姆,你知道那里住了谁吗?”

郁婆答:“知道,是短你半天出生的那个孩子。”

她至今都想不通,赵妃那日生产过后,半天功夫,到底从哪里寻来的女婴?

班哥声音低柔:“可惜那日你被人扶下去未曾见到她,你若见到她,定也会喜欢她。她是个最可爱温柔的人,这世间没有比她更漂亮更温善的人,你只要瞧她一眼,就会爱她娇憨模样。她在哪里,哪里便光华万丈。永安宫有她,便如仙宫。”

郁婆讶然。

不等她细看班哥面上柔意,班哥骤然冷笑:“可她最易上当受骗,现今不知是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撺掇她躲避昔日旧人,待我查出……”

郁婆后背一寒,来不及说什么,眨眼功夫,班哥随风消失。

白垣墙外,殿瓦高檐,少年身影如箭,极好极快的轻功,鬼魅般行走于拾翠殿屋舍之上。

拾翠殿中,宝鸾被人围坐中央,满殿丝竹乐起,伎人舞如水蛇,觥筹交错,笑声四溢。

李世跽坐案旁,隔开宝鸾身边所有想要近身的贵族郎君,一掌拍向长案,呵斥聒噪的小娘子们:“吵死了,一刻不停歇,我三妹都快被你们吵得耳聋了!”

少女细小的声音幽幽飘来:“……那倒没有。”

李世面热,赶开围着宝鸾的小娘子们,扭头同宝鸾道:“小善,和二兄说说话,二兄来了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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