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8月29日,襄阳。
襄阳墙高城深、枪炮众多、粮草充裕,几乎所有人对它能坚守的时间都是以年为单位估计的。可没想到,真正打起来,数日内吕文焕便开城投降,传出去必定震惊天下。而且,这一变局极大地改变了当前的南北战略形势。
若是元军按照原计划长期围城作战的话,必然要消耗大量兵力和物资,对国力造成严重损耗,而这就正中了东海国的下怀。之前东海人明知元军有意对付襄阳,却仍放任不管,也是出于这个心思。可现在元军旦夕夺城,避免了长期作战带来的物资和人员损耗,还验证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城战术。同时,襄阳城中储备了大量的粮草、枪炮、火药等战略物资,还有上万训练有素的战兵,由于吕文焕的开城投降而得到了保全,现在就全部可以为元军所取用。
这一反一正,使得元军攻陷襄阳后实力不减反增,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历史的最高峰!
为了庆祝这场巨大的胜利,当夜元军便在襄阳城外召开了盛大的宴会,各军将领齐聚一堂,畅快淋漓地吃酒喝肉。作为开城的巨大功臣,原本的地主吕文焕自然也不例外,他和另一名巨大功臣高达同坐一席,一边叙着旧,一边接受其他将领的问候和恭维。
“来,蔡国公,吕帅,我敬你们一杯!”
刘整拿着酒瓶和酒杯过来,自顾自地先喝了一杯。
他虽说着祝贺话语,但神情中却颇有忌恨之色。也难怪,这次南征作战本来要用的是他之前给忽必烈上的《灭宋方略》,讲究一个步步为营,稳步进取,把襄阳困死。但没想到,由于面前这两人一个能打一个能投,导致此役打成了速攻战,无形中就显得他当初的策略过时了,事后分到的功劳无疑也会大打折扣。
他看看吕文焕,又看看高达,讥讽地调笑道:“呵呵,半年之前,国公也是如此这般与我坐在一起,还说要为大宋尽忠呢。当时我还劝过国公,没想到打个瞌睡的功夫,国公就替我大元劝起别人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高达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得意者怎会介意失意者的一点小愤懑呢?“呵,确实,我们这些败军之将,哪里比得上因贪墨来投的俊杰呢。”
刘整的脸一下子黑了。他当初之所以投靠了蒙古人,直接原因就是贾似道兴“打算法”核查军费,他害怕贪污事发所以干脆反了,高达这不是指着他鼻子骂吗?
说起来,这两人同跟贾似道有仇,关系现在却闹得这么僵,说明刘整是真不会做人啊。也难怪当初他明明已经跟贾似道攀上了关系,最后还是被排挤了。
眼见气氛不对,吕文焕紧张了起来。高达是国公随便鄙视刘整无所谓,他这个新降之人可不能这么高调。于是他立刻站起身来,圆场道:“过往皆云烟,何须再提?如今大家同殿为臣,自该尽心协力,为皇帝办事才是。”
刘整撇着眼看着他,正欲说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背后却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说得好,若是这个关头还内斗不休,那不是跟宋人一样了吗?”
吕文焕循声望去,见是一名身穿褐袍的汉人文士,身边还有一名卷发的胡人将领。他对两人都不认识,迟疑地问道:“还请教……?”
文士自我介绍道:“在下张庭珍,表字国宝,现在阿里海牙元帅麾下听用。”然后他伸掌向身边那位胡将恭敬地一示意:“这位便是阿里海牙元帅了。”
吕文焕一听,立刻做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来。这阿里海牙可是围攻襄阳的三路大军之一的主帅啊,真正的大人物,必须得拍好马屁。于是他立刻对两人揖道:“见过元帅、国宝兄!”
刘整仍有些不忿,但毕竟不傻,见大帅过来也不敢碍眼,略一行礼,便退回自己席中了。
高达倒是不怎么给面子,坐着随意一抬头就算完了。他一向与这个阿里海牙不怎么对付,因为去年底他还是大宋蔡国公的时候被元将别的因击败,此后朝中一众胡将就备受鼓舞,号称要恢复蒙古传统,这阿里海牙就是其中为首的一个。高达虽然新降,但立场天然与元朝之中的汉臣势力亲近,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好观感。
之前他是败兵之将不好出头,但现在刚立下一场泼天大功,无论地位还是功劳都比阿里海牙高了一头,自然不需要给好脸色,算下来还该对面过来拜会他才是。现在他就在拿刀子割着案上的烤肉,仿佛阿里海牙不存在一样。
阿里海牙是畏兀儿人,不讲汉人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理高达,就侧耳听着张庭珍给自己翻译,听完之后才对吕文焕说道:“你说的很好,不管是汉人还是色目人,都该给大汗卖命才对!”
等张庭珍翻译完这句,吕文焕赶紧点头道:“受教了,受教了,大帅真是英明。”
听完吕文焕的恭维,阿里海牙笑了两声,又问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吕文焕,你对宋国的湖广熟悉,你说,我们的大军接下来该怎么打?”
吕文焕一愣,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推脱道:“在下一介降将,实在不敢对军务多加置喙……”
阿里海牙不快道:“让你说你就说,不要像个娘们一样!”
吕文焕看了看高达,后者摆摆手:“你跟他说说吧,正好我也听听。”
这时,与宴众人不少都嗅到了味道,竖起了耳朵来。上首的史天泽也睁开了眼睛,说道:“正好,兵贵神速,襄阳既定,也该继续南征了。既然今夜诸将都在,那便议一议南下‘助宋’之事吧!”
主帅都发话了,目光便齐刷刷向吕文焕投来。
吕文焕感觉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才说道:“那在下便献丑了。襄阳既已归正,大军便可沿汉、江诸水东进,再无阻碍。如此这般,南下扫清叛逆便有三策。
下策者,沿汉水稳步推进,步步为营,夺取鄂州、黄州,封闭湖广,再回头收拾江陵、潭州,乃至西去夹击夔、巴,全取四川之地。
上策者,沿江急进,直取临安。只要剿灭临安伪朝,不说立刻平定天下,也能使天下再次大乱,回头逐个州军收取过去就轻而易举了。”
说完这两策,他便停顿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史天泽闭目捋须道:“呵,你先把上下两策说了,是觉得这两策都不可取?我倒觉得都还可以,尤其是上策最为可行。你是认为哪里还有纰漏呢?”
吕文焕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史天泽,又看了看高达,说道:“若是天下只有南北二朝,便可取上策。可是,如今非但有宋,还有一个东海国在侧觊觎,实在不可不防。若是趁我大军急取临安之际,东海军却横插一脚,无论是击中原、河北,还是南下入江,都将对我大大不利。故上策不可取。而下策见效太慢,若拖得太久,难免也不被东海国钻了空子,故也不可取。”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皆沉默忧虑了起来。没错,伪宋怎么都好说,唯有东海国这个异类怎么重视都不为过,只要想到他们可能的干涉,就脊背发凉啊!
史天泽睁眼看向他:“所以,中策是什么?”
吕文焕把手一抖,说道:“既不能急,也不能怠。南边有两个伪朝在,虽早晚都是要讨伐的,但却未必这就要同时树敌。我朝大可先与临安伪朝及东海国修好,然后专注于对付靖安伪朝。如此这般,便可借用大义名分,沿汉、江急进,收服沿岸州县,直趋江州,如此则湖广、江西可得也。江州、安庆一线江面狭窄,我军只要打造战船、在两岸修建要塞,乃至以工事锁江,即便东海军来袭,也可将其拒之于外,无畏其侵扰矣。”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又略带得意地说道:“在下的从兄弟和子侄辈便多有在江西周边驻防的,只要势成,在下再晓之以义,他们便可反正过来。西边的巴国也可如此招抚。如此一来,我朝便掩有天下大半,再乘势东进,便可将临安伪朝一举荡平!”
高达点了点头,对此策深表赞同。其实最后能不能成倒无所谓,主要是他不敢也不想去跟东海军对上,而采用这个中策的话,就主要去对付贾似道控制的靖安朝廷就行了。只要除掉贾似道,就能报了人生大仇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站起来,说道:“此策可行!本公在湖广还有不少旧部,可为大军前驱,劝其归正!”
听高达这么说,吕文焕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他在南边也是有大量人脉在的,如果让他出马,未必不能劝降相当一部分。但是之前史天泽已经让他择日赶赴长安面圣了,想来也是,他这个降将在旧部中颇有威望,如果继续留在军中无疑是个不稳定因素,还是送回后方恩养起来的好。所以他现在明明有主意,却不敢提。
但没想到,史天泽看出他的意图后,当即拍板道:“吕君,既然如此,军务要紧,你也暂且不要进京了,明日就与蔡国公一起带兵出发,去收取江汉城池!稍后我自会向陛下说明一切,还会为你请襄汉大都督之职,单独节制一军,包括你的旧部!”
吕文焕一惊,居然这么放心我,莫不是试探?
他刚要回绝,高达就拦住了他,说道:“无须伪饰了,我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像伪朝那样提防自己人,大帅给你这个担子,你便接着就是!下面就好好干吧!”
吕文焕心里感慨万分。他自幼从军,一路做到襄阳知府、荆湖副安抚,期间立功无数,可哪一天不是被朝廷和文官时刻盯紧提防着的?就连他堂兄吕文德,都曾经因他不听军令而不顾情面检举到朝廷将他夺秩过。没想到被迫投降到了元国这边,反倒得到了十足的信任和重用。
看来,果然大元才是天命所在啊!
他当即就朝前拜道:“文焕必竭尽全力,报效朝廷,九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