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贺的低语,倚华心中深以为然,十分认同他的说法。
霍光的意图并不难猜。最初的惊讶过后,稍稍一想,便会发现那意图直白得几近不加掩饰。
——上官家若是上书归两将军与两列侯的印章,便相当于主动交权,若是那样,看着以往的情份上,霍光自然不会再落井下石,不过,无权无势的外戚……又有什么意思?
——上官家若是不愿归那四只金质印章……霍光是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军权在握,奉诏秉政,既然已经逼到如此地步,也就毫无转寰了,接下来自会步步进逼,上官家不想束手待毙……便只、能、铤、而、走、险!
归根结底,霍光也就是仗着大权在握,硬逼着上官家犯错!
——不怕他们不从他的意,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
这个谋算没有什么大破绽,但是,始终是太冒险了。
上官桀毕竟是军功起家,上官家也在期门、羽林多年,霍光虽然久在天子近卫,但是,毕竟不在军中,真的逼急了,上官家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妻族,背后就是大汉正统……若是那位少年天子再从中取势,弄点什么的密诏、勤王、清君侧……的口号出来,谁胜谁负……还真的很难说……
倚华是深宫女子,见识有限,但是,有一条她是认识深刻的——天子就是君,是大汉正统,君命是无人可以违背的。
——军中尤其如此。
孝武皇帝少年即位,朝政军权都被窦氏掌握,纵有虎符也难调一兵一卒,正因为经历那般困境,孝武皇帝先建期门,再建羽林,又削弱中尉所掌的南军,后来更是将大汉诸军中实力最强的北军强拆成八部,目的只有一个——将兵权掌握于天子之手,一旦有变,诸军必须如臂指使。
经过孝武皇帝的一系列改革,大汉军队对君命的服从性被提高到空前的程度,若非如此,征和二年,太子怎么会接连调兵不成?
对于霍光来说,这种服从性对他的影响是致命的。
——若是天子降诏,他这个大将军很可能立即便成为乱臣贼子!
霍光久在孝武皇帝近侧,对这些关节自然是一清二楚。——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少帝即位伊始便收天子六玺?
——就是防止少年天子弄出什么诏令来!
——没有玉玺,少年天子便是有再多的主意,也没有办法出诏书。
想到这一点,倚华倒是稍觉心安,对张贺低声道:“只要上不出事,这个险……也不算大!”
张贺看得比她深刻,一听便连连摇头。
“张令以为婢子所言有误?”倚华不由讶异,却也十分认真地请教。
张贺不再多说,转身往二出阙走去,倚华连忙跟上,眼见快要送到头了,倚华不禁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张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上乃天子,谁能为难?”
无论是否掌权,刘弗陵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他若是坚持下诏用玺,为难霍光,谁能说不让?
——君臣毕竟是不同的。
倚华毫不在意,低着头,冷笑而言:“谁说要为难了?勤王护驾乃忠臣本份!”
年轻的长御那极低的声音让张贺不由一愣,回过神便是一颤,却没有再说什么,正好两人已到二出阙前,张贺抬手揖礼:“长御止步。”
“掖庭令慢行!”倚华深深地低头相答。
张贺是带着一身冷汗离开的,脚步更是越走越快,他根本没有想到倚华竟然会有那样的心思——虽然未曾明言,但是,话中的那般意思……又与弑君犯上……有多少区别?
张贺毕竟是知道大义的,忠君、忠国……这些信念早已刻在了骨血之中,不容怀疑,更不容分割。因此,无论他是多么不喜欢刘弗陵,只要刘弗陵是先帝最后册立的皇太子,他都不会生出悖逆之心。
张贺不是不希望刘据仅存的血裔问鼎未央,在他心里,刘据一系才是孝武皇帝的嫡系正统,但是,帝统并不意味着正统……
在张贺心里,绝对不会存在——刘病已理所当然将是大汉天子——这样的想法。
孝武皇帝临终所立的储君是少子,而不是太子之孙……尘埃落定,作为臣下,他们只有接受大汉帝统的转变,没有办法相争。
就如燕王,虽然在孝武皇帝在世的诸子中,排行最长,但是,孝武皇帝既然选了少子,他便不能说帝位应该是自己的,只能以“少帝非先帝子”这样的名义密谋未来……
帝心所简便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正统了。
张贺也会为刘病已抱屈、遗憾,但是,他不会,也不敢真的去为刘病已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当然,悄悄地祈祝当今天子无后……他倒是会偶尔为之——主持祈祝的巫觋必须可靠……这并不容易。
——少年天子若是无子……帝统必然转入旁系……
若是那种情况,谁敢拦太子一系的路,张贺就敢对付谁!
——有这样的想法绝对不止他一人!
张贺对这样的假设绝对没有丝毫含糊!
——但是,假设终究是假设。
张贺绝对不会存心制造出“假设”那样的现实情况——连想都不敢想!
——也不会去想!
——那是天子!
——昊昊上天,自有明鉴,岂是凡人能够左右?
——至少,张贺不认为自己可以!
如此心态下,张贺却听到倚华那般言语……对他来说,实在是惊吓的感觉远甚于其它了。
然而,人心……着实难测……
当惊吓的感觉稍退,一心向着刘据的掖庭令不免心思一动,却是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某些可能是否可以付诸实施了。
这个心思一动,张贺的脑海中不由就闪过了一丝什么,想要抓住,弄明白,却又寻摸不到了。
这让张贺不由就止步立于道旁,皱眉思索起来。——张贺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既然有什么想法在脑中闪过,就必然不会是简单的事情……应该还是与自己之前的念头有什么关系的……
——究竟是什么?
张贺苦苦思索着。
将张贺送走的倚华同样在认真思索。
方才,她刚将话说出口便后悔了——那样的想法岂是可以示人的?
——当然,她倒不会怀疑张贺会去告发她的大逆不道……说到底,建章宫里的那位少帝出了点什么事……张贺绝对是乐见……
尽管如此,倚华还是后悔了——即便张贺是可以相信的,但是,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的……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而且,知道……或者说猜到……某些事情……张贺会怎么做?
——尽管张贺素来是沉稳可信的,但是,这样重大的事情……万一……弄巧成挫……
……
倚华越想越担心,越担心却觉得惊恐……
若不是宫禁规矩森严,如她这般身份,无诏无令也不得随意出入宫殿诸门,倚华必然会追出去,重新叮嘱张贺一番。
可是,她做不到,便只能满心无奈地返回椒房殿。
还未走到椒房殿的东阶,一行风风火火的官吏冲了过来,差一点就撞上倚华,却无人停步。
倚华顿时就火了,站稳之后,厉声喝斥:“郎卫何在?”
宿卫椒房殿的是光禄勋属下的户郎,椒房殿在禁中,素来出入的都是极守规矩的人,这般慌乱的阵势,这些年轻的郎卫还真没有见过。
虽然没见过,但是,自己的职责……各人总是清楚的,再听到长御这声意见质问的喝斥,执戟立于高台之上的户郎迅速移步,横錿交戟,毫不留情地拦住那些官吏。
长御都吼出声了,负责的户郎将哪里还敢再待着舒适的值宿庐舍之中?连同暂时不当值的诸郎卫一起赶了过来。
这时,椒房殿内自然不会毫无反应,出来了一干人,看清楚是倚华,再看看被郎卫阻拦的官吏,那几个宫人、宦者向长御行礼致意后,便迅速返回殿内,显然是去向某些人报告了。
来的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官吏——光禄勋属诸郎,再加期门郎官,内外几重门籍,宫中的禁中哪里是能随便进的?
椒房殿的人认识,赶来的户郎将与诸郎官瞅着也眼熟,打量了半晌,却想不起,户郎将寻思了一下,转身对长御行礼,满脸困惑,满眼诚恳。
“长御是不是该为他们通报?”户郎将军轻声“提醒”倚华。
这些人能进到这里,必是要见皇后的……虽然,他还是不清楚,这些人是什么人……
倚华听了户郎将的话,倒是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上前一步,走到錿戟相交阵前,望着那些人,冷笑连连:“诸太医辛苦,中宫不敢劳驾诸君!”
——来的正是少府属下的太医。
户郎将与其它郎官恍然大悟,有些年轻的,脸色立时带上了冷笑。
——皇后是夜里昏倒,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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