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有秘密,未央宫更有秘密,但是,皇后脸上带着伤,从宣室殿返回椒房殿,这种事情却是瞒不住任何人的。
刘病已悄悄地往椒房殿去的时候,帝后之间出事的消息已经在禁中传开了。
掖庭的消息一向都比较快,当张贺得知这个消息时,想阻止消息传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张贺原本正在准备刘病已出宫的事情,听说此事,再听到掖庭丞禀告——消息是从掖庭宫婢口中得知的,他当即大怒,也顾不上安排刘病已的事情,便急急忙忙地往正堂走去,同时一迭声地召掖庭属吏前来。
“君等若以为屈就掖庭,心中不忿,不妨直言,贺虽微贱,却也可助一臂之力。”
正堂之上,真正说话的时候,张贺却平静了下来,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了。
然而,掖庭属吏却全都是骇然跪倒,谢罪不止。
张贺是什么人?
——都是阉人,都是受的腐刑,但是,故皇太子的家吏与一般的罪人能一样吗?
——不说家世,只说那位皇太子是什么人?
——先帝的长子!
——先帝的嫡子!
——汉兴六世,除高皇帝不论,孝惠非长,孝文非嫡,孝景以长子立,孝武以嫡子立,真正将嫡、长集于一身的,除了刘据,还有谁?
——汉兴六世,高皇帝爱赵王,孝文皇帝爱少子,除了孝武皇帝,哪一个皇太子能与刘据比宠信?
——孝武皇帝一心立长子,太子家的家吏、宾客,哪一个不是一时之选?
也许,平时看来,张贺很平常,但是,想想当年,太子家上下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曾参与那场兵乱?
——谁敢说这位掖庭令平常?
掖庭属吏都很清楚,他们的这位主官并非易与之辈,只是很多事情,尚不能入他的眼罢了。
这会儿,张贺这样说话,谁敢应?
一干属吏惶恐不安地表现了一番之后,张贺才慢条斯理地对众人道:“既然无人有异心,便当贺方才失言。”
虽然张贺的语气冷了一些,但是,掖庭众人却是心安了不少。
轻扣凭几,张贺看了一眼重新凝神的一干属吏,随后才眯着眼睛吩咐:“严守门户!掖庭之中多是贵人,当修身养性为宜!”
张贺的话让众人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就有人应了诺,其他人也不敢多耽搁,连忙也出声应诺。
——与霍光的作法相似,张贺的安排也就是直接将那些贵人软禁在掖庭之中了。
最初的惊讶过后,掖庭署诸人再仔细一想,倒是都坦然了不少。
——今上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人……
——或者说,除了皇后,都没有什么背景!
——至少是与朝中官吏无关!
……
于是,掖庭署诸人的底气顿时足了不少。
——不就是严守门户吗?
——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见众人都明白过来了,张贺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让众人退下。属吏不敢违逆,都恭敬地退了下去,只有几位掖庭丞没有动。
掖庭与其它官署不同,共有八丞,虽然并非一定满员,但是,总不会与很多官吏一样,一令或长便只有一丞。
对掖庭丞,张贺并没有像之前对其它属吏那样言语,而是很客气地直接问诸人为何留下?
在堂上的掖庭丞只有五位,五人相视片刻,最后由最年长的一位代表众人向张贺进言。
“令君……如此轻断……似是不妥”
其它属吏不知,几位掖庭丞如何不知——方才的决定全是张贺自己决断的!
——毕竟尊卑有别,他们如此对贵人……终究有些不妥?
对此,张贺却并不在意,反而挑眉反问:“有何不妥?”
五人哑口无言。
——张贺只说严守门户,并没有说别的……
——不妥?
——就如诸人所有想一样,那正是掖庭职责所在。
——有何不妥?
见五人半晌无语,张贺也没有说什么,笑了笑便示意他们退下。
五位掖庭丞再次相视一眼,最后一齐向张贺告退。
——既然张贺如此笃定,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想了想张贺的出身,五人不由对这个判断更有信心了。
——也的确如此!
当天,黄门便处置了几个私议此事的中人,与那几个身犯大逆不道之罪的人相比,掖庭署的这点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霍光的态度才是众人关注的目标!
这一次,霍光的态度很微妙。
对于禁中官吏来说,霍光对皇后的维护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因此,这件事方出时,虽然私议很多,但是,并没有人想生事。
——张贺的决定也正是为了不出事。
——某些贵人若是耍些小聪明,必然惹出事来,最后,不论那位贵人是何结局,掖庭署都不免被牵连。
说白了,禁中上下都明白——帝后之间不管出了什么事,霍光都没有办法追究,那么……迁怒就太容易了!
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然而,霍光却什么都没有做。
——私议主上本就是大罪,谈不上迁怒什么的。
更重要的是,霍光压根没有理会这件事。
——据说,黄门的奏书,霍光根本没有处理,直接是交给了杜延年。
此说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出面处理此事的是杜延年。
杜延年处事素来公正宽和,对于那几个私议君事的宦者,也没有额外加刑,不过是依律令论报而已,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
一时之间,禁中上下都看不明白了。
刘病已更加忧心。
张贺亲自送他出宫。将出掖门,刘病已却止步回望。张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椒房殿前立着的二出阙,也就明白了刘病已的心思。
叹了一口气,张贺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肩:“毋为中宫忧。”
刘病已垂下头,没有吭声。
张贺也没有在意,携了他的手,将他一直送出宫门。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言语,但是,这两人何等熟悉彼此,张贺只是瞥了刘病已几眼,便知道他心中必然有事。
虽然也有些担忧,但是,张贺也知道,刘病已早已不是稚儿了。
——有些事,他不愿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因此,直到宫门前,张贺都没有问刘病已一个字,只是在刘病已行礼告别,才轻声叮嘱了一句:“若遇难决之事,曾孙不妨请教于人。”
刘病已一怔,随即便继续将礼行完,之后才看着张贺,满脸地犹豫,好一会儿才道:“若不可请教……”
张贺不由一愣。
——不可请教?
张贺心念一动,再联想刘病已方才的举动,便猜到了几分。
——然而……如何回答他的疑问呢?
“若不可请教……曾孙便不妨稍待……”张贺轻语,“何时思虑周全,何时再做决断。”
刘病已垂下眼,思忖了一会儿,再次郑重行礼,谢过张贺,随后,才转身走出宫门。
刘病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出过未央宫了,走出宫门之后,尽管仍然满腹忧虑,但是,只是听着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他便轻松了许多。
沿着城门街走了一会儿,刘病已才渐渐定神,不再一径地发呆,匆匆从路口过了驰道,随后从城门街转到香室街,便直接从清明门出长安。
刘病已数月未曾出宫,这一次出宫,张贺特地安排了行程,虽然无人监督,但是,刘病已还是按照安排,首先去了复家。
复中翁对刘病已的课业并不着紧,看了他带了功课,点评了一番,便让他继续在自家堂上听讲。
虽然数月未至,但是,他的位置仍在,仍旧是与张彭祖同席。
杜佗与史曾、史玄都很愉悦地与他招呼,反而是张彭祖,情绪有些低落。
复中翁年岁大了,每次授业,时间都不长,而且要歇息片刻才能继续,那点工夫,堂上学子也可以稍歇。
借着这个机会,刘病已才低声问张彭祖为何如此。
张彭祖先是一怔,随即却是叹息摇头,就是不肯说话,杜佗在旁边见,却是暗笑不已,让刘病已迅速转移了目标。
杜佗瞥了张彭祖一眼,随即便直爽地对刘病已道:“其长兄将将兵,彭祖求而不得。”
“将兵?”刘病已不由一怔,却是不解得很。
杜佗讶然:“曾孙在宫中竟不知?”
刘病已不好说自己是被困掖庭署了,因此,干脆不言语,只是看着杜佗,让他解释。
这一回,张彭祖先开口了:“大将军欲出兵辽东,将未定,却已定家兄随之。”语气尚算镇定,但是,表情却满是不甘。
刘病已挑了挑眉,与杜佗相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吭声。果然,不一会儿,张彭祖便道:“我只想从军而已,阿翁与两兄皆不允!”
“从军?”刘病已不由惊呼,随即上下打量了张彭祖一番:“君与我同年岁,何以从军?”
张彭祖更恼:“长兄亦不过弱冠!”
杜佗翻了一个白眼:“冠军侯十八受封,令兄乃正当年!”
言下之意——他还太小了。
张彭祖不甘又无言以对,最后,只能扭头不理两人。
杜佗与刘病已相视暗笑。
——他们终究太小,并不清楚,他们所知的事情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