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的头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地往外走去。从昨夜上官嫣最后的情形来看,她虽肝肠寸断,但至始至终是清醒的,想必她不会有此极端的行为。更何况,她又怎会忍心弃女儿而去?!
尽管如此想着,他仍是心中隐隐不安,脚步飞快,想要尽早赶去尘仙楼,确认一切无事。
方走到大门口,余光瞥见赵一清从另一个方向急急慌慌而来。身后,跟着贴身丫鬟小兰,一样行色匆匆。他颇感意外,停住脚等候片刻,想要问个明白。
此刻,赵一清也发现了不远处的哥哥,脚下一顿,紧接着,加快脚步往大门处奔去。头故意低下去,如鸵鸟一般。
眼看着二人即将擦肩而过,赵一凡叹口气,蹙紧眉头,喝道:“赵一清!你给我站住!”
赵一清只得不情不愿停下脚步,回过头,扑闪着大眼睛,装傻充愣:“哥哥!你怎么在这儿?方才阿嫂还找你呢!”说着,一扭身,就要溜之大吉。
赵一凡紧走两步,一抬胳膊拦下来,笑了两声,突然打住:“别跟我来这套!说,着急忙慌的,去哪儿?”
“我……我出去买点胭脂水粉。怎么,哥哥也有兴致一起去?”赵一清嬉皮笑脸道。
“好,既然是买胭脂水粉,那么,你就不用去了。”赵一凡悠然一笑,暂且不戳穿她,“你阿嫂买了许多,你去找她就是了。”
赵一清果然急了,拉住哥哥的手臂,撒娇嗔怒,软硬兼施,而赵一凡虽心中亦是万分急切,但为了妹妹的安全,也只好不为所动,逼她就范。
僵持片刻,赵一清毫无办法,只得凑近了,在耳边神秘兮兮道:“哥哥,我告诉你,但你再不许告诉旁人。”
无奈,赵一凡点点头,洗耳恭听,只觉定无好事。
“哥哥,方才柳郎派人送信来,说他今日离京,要见我最后一面。我必须去见他!”赵一清轻声接道,“哥哥,你若真疼我,就别拦着。我知道如今这般做犯了忌讳,但是,我——”
“行了,别说了。”赵一凡突然打断她,面色平和,声音轻柔。生别离,他又岂会如此不通情理?
赵一清感激地看着他,凄凉一笑,不再言语。
“不过,你们两个姑娘家去渡口,我不放心。”赵一凡沉思片刻,决断道,“我让三儿送你们。”
如此安排,赵一清机敏聪慧,自然知道哥哥的良苦用心。她长叹了一口气,表示顺从。一时三儿赶来,赵一凡在旁叮嘱片刻,这才放行。
耽搁些许功夫,赵一凡越发心急如焚,飞跑着奔尘仙楼而去。
当他大汗淋漓赶到之时,尘仙楼门口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多半是大老远赶过来买糕点的,此时没买着,索性一直等着,或许还有希望。还有一些人,是凑热闹的。人群中不乏幸灾乐祸的竞争对手。
他瞥了两眼,径自绕过去,来至上官嫣的家门口。他不急着敲门,凝神倾听片刻,里面并无哭泣之声,这才放下心来。既然来了,索性进去看上一看。
敲了两下,门应声而开。
开门的,是上官莫雪。
“你来了。”她冷冷道。
赵一凡看她仍是以往的装扮,并无异常。只是这话令他一愣,些许惊异,似乎她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他点点头,随她进去:“怎么今日尘仙楼未开店?”
上官莫雪沉默着,不应声。
这冷漠,让赵一凡心中直打鼓,尤其是进入屋内,一种凄冷的氛围瞬间裹缠住他,令人窒息。
“师……师母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上官莫雪径自坐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她去了。”
去了?!赵一凡五内俱惊,旋即猛然摇头,不忍轻信。他快步走上前,手搭在她的肩膀,剧烈摇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说!”
“她死了!她死了!”上官莫雪被这突如其来的摇晃助力一推,情绪如火山爆发,再难控制,“我娘,她死了……”说到最后,声音再也发不出来,哽在喉咙,揪心撕肺。
赵一凡茫茫然放开手,只觉自己便是那杀人凶手,无地自容,愧疚难当。
二人颓然坐了半日。
沉默。
终于,他长吁了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去面对一切:“你告诉我,昨夜我走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上官莫雪一直未哭泣。她极为冷静地将昨夜之事细细道来。在赵一凡听来,这几乎绝情般平静的声音,非但不是冷漠,而是极致的心如死灰。这是情深之后的空虚以及无我。
上官嫣死于割腕自杀。
昨夜,本应制作糕点的母女二人,彻夜长谈。上官嫣讲述了十八年前那段为世人所不容的爱情。至始至终,她都认为是一道抛弃了她。这些年,她活在无边的恨意里。她一直在等待,等着他回心转意,等着他半死致残之时来找她。到那时,他们破镜重圆,老来作伴。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死。
在母亲毅然决绝地表明要殉情而死时,上官莫雪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
她没有阻拦。
赵一凡深深地看着面纱下模糊的那张面孔,心中感慨万千,九曲回肠。他迷惑不解,却又觉得理所应当。眼睁睁看着相依为命的母亲慢慢死亡,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意志?真的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当母亲想方设法去寻死,那么,何苦不让她死得安心,死在最温暖的女儿的怀中?!
“你后悔吗?”赵一凡静静地问她。
“不后悔……”上官莫雪凄冷道,话语中透着决绝,“只要我娘想要去做的事,就算是我死了,也会帮她。”
赵一凡回过头,不再看她。
一个人的心,至爱,则至坚。
“需要我做什么?”他犹豫着,问道。
她沉思片刻,义正辞严道:“你留下来帮我料理后事。下人不多,忙不过来。”
赵一凡点头应允,正是求之不得。她简单将家中的情形说了说,他这才知道,堂堂尘仙楼,除过她们母女,上上下下不到十人。
谈罢料理丧事的几项大事,他谨慎道:“我想再去看一眼师母,可否?”声音诚恳,带着乞求的意味。如果她同意,那么,他会认为,她并不会将母亲自杀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出乎意料,上官莫雪想都未想,点点头,起身将他带入里间。
这是赵一凡第二次见到上官嫣。
造化弄人,却是生死。
只见她静静躺在床上,似在安睡,仍是那般倾国倾城。妆容精致,身着华服。云鬓间的那支发钗,格外显眼。手腕处的伤痕,早已包扎妥当。
显然,死亡,对于她,不是痛苦,而是高贵的仪式。她要以最美的样子,去见她平生的至爱。
赵一凡郑重地跪下,磕头三下,无语。
方起身,只听得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眼进了里屋。
来者,正是那日给赵一凡吃闭门羹的婆子。一见到上官莫雪,便惊慌道:“不好了!官府来了许多人,要见姑娘。这该当如何?”
上官莫雪定了定神,颤抖道:“也罢!我去见。”
赵一凡一把拦下她,神情坚决:“我去。”说着,大跨步走了出去。师母的事,也便是他的事。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他有责任撑起她所倾注一生心血的尘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