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儿从青竹子手中接过那捆竹简然后递与我。那书简通体光滑,毫无滞涩之感,显然是主人常常翻看,被磨得圆润无比。穿竹简的线是细弱人发的天蚕丝,韧性有余。萱儿帮我打开来看,那竹简的第一列写道:凡世之兵家皆有所著,所谓者取胜之道也。余纵观古今之兵法,得奇思妙想之计共三百余篇。一言以蔽之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上法无形,胜败早定。十六字虽简,然世人多有难悟,故而刻竹为书,罗列阵法,遗教继者,命为《彭城军略》。左下角的落款是彭城老父。
我将那卷《彭城军略》递与萱儿卷好,向青竹子说道:“谢谢师父!”
青竹子呵呵笑道:“我只有三个徒弟,紫烟和吟雪都是女孩,不能常年在烽火狼烟中辗转,你就是唯一的人选!这兵法是我十几年战争生涯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结晶,不交予你,还能交予谁呢?”
萱儿高兴地说道:“谢谢老父,谢谢老父!”那股高兴劲儿,仿佛是她自己得了书简似的。
众人见她这般高兴,都觉好笑。闻筝乐最会促狭别人,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便笑嘻嘻的说道:“萱丫头,你这么高兴干什么?又不是交给了你夫婿?”
萱儿水嫩的容颜上显出一抹潮红,眸含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而我觉得万分尴尬。对于萱儿,我没有任何的想法,更不希望我们会有什么故事,所以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我赶紧问道:“萱儿,那天早上你怎么不见了,你去了哪里?”
闻筝乐插嘴道:“哪天早上?啊,你们那天早上的前天晚上在干什么?”
萱儿羞得将头低的很低,杏黄的衣衫清风浮着,仿佛一支成熟的麦穗,低着头脉脉含情。然而,我的问话,她既算在羞赧中也是必须回答的。萱儿知道我问的是哪一天,回道:“那天早上我醒来之后去城内找吃的,等我回到坟墓前时,你已不见了,小姐的墓碑上只有一摊血迹。我当时吓坏了,四处寻找也找不见,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公子,我还以为连你的尸体也被野兽叼了去,我就蹲坐在墓前大哭,哭了许久,又想你绝不死的,你绝不会死的,你答应过小姐会好好照顾我的,你说到的就一定能够做到,我相信你。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没死,我就又跑进城里寻找。我找了你三天,整个城都找遍了,仍是没有。第三天晚上我又渴又饿,昏倒在了大路上。醒来之后,便躺在了我自己的床上,是老爷救了我!老爷那天晚上从林家祖坟中回来,恰好遇见了,就让家丁把我抱上马车带回了林府。”
我问道:“林伯父?!他现在还好吗?”
不待萱儿回答,林同便抢先答道:“好,好!爹现在很好!”
萱儿看着林同,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却被林同一个眼神压了下去。这一切情形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林同是为了避免我担心,才与我说假话。林伯父现在一定还在难过,有谁能够在半年之内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人人都说世间有三大大苦之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而林伯父所经历的却是三种痛苦的集合体,父亲、妻子、女儿几乎同时离他而去。这三种痛苦全然几乎同时出现,我想世间之大悲也莫过于此,这种痛苦有谁能够承受得住?林伯父又怎能好的了呢?我这一问,当真是多此一举。细细想来不免有些哭笑。然而既然林同如此说,我是定然不能揭穿他的,只能说道:“林伯父好就好,好就好!”
林同拍了拍我的肩膀无言。萱儿不善伪装,不善作假听得我的话中有一种辛酸和无奈与同情,心中没来由的一疼泪水就流下来了。
闻筝乐最见不惯这种悲伤地场面,不耐烦的说道:“不是说好了伤心之事不再提的吗?哎,不提了,不提了!”对着青竹子喊道:“老父,去,拿几坛酒来!”
吕玉一听,当即来了精神说道:“是啊,是啊,本来是找你来下棋的,却吓了一身冷汗,这你得补偿一下吧?快,那几坛酒压压惊!”
王兰惠拉了拉吕玉的手示意他不要跟着闻筝乐学,怕这里的人有所反感。然而,吕玉乃好酒之人,尤其是斑竹泪,闻筝乐所提正是心中所想,他岂能不说?青竹子哈哈笑道:“好,好,好!”而后就命洛紫烟去地窖里抱了两坛。几人喝到上午,吃过饭便都依次去了。萱儿非要留下来照顾我,青竹子没有反对,于是萱儿便也在这博雅闲居住了下来。
不过萱儿时不时的会回林府帮忙。林伯父和林同也会时不时的来博雅闲居看看,陪青竹子说说话,下下棋。几人之间的情谊,仿佛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衰减过。林伯父依然是“雅尘贤侄,雅尘贤侄”的叫我,林同也口口声声的喊我“尘弟”,一切又都回来了。绕了一大圈,我们所有的磕磕绊绊都是那么得不值一提。尛儿得死,仿佛从来没有过,然而真的从来没有过吗?现在想来,也许她只是换了另一种存在方式和生活方式活在我的身边,就像林仟语!
春去秋来,夏走冬至,时光荏苒转眼两年过去。这两年里,我依然每日到博雅阁学习,上午诗书,下午兵法,晚上与青竹子对弈。这日夜晚,我和青竹子对弈,吟雪和紫烟以及萱儿三人都在旁观看。三局都是平局。
青竹子笑道:“雅尘,你已经成功了!”
我不解的问道:“成功?”
青竹子点了点头,说道:“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等有一天你与我对弈达成了平手,你便成功了!”
方吟雪说道:“师父,雅尘成功了,你会奖励他什么啊?”
洛紫烟和萱儿也兴奋地追问道:“是啊,是啊,怎么样奖励他呢?会不会给他放三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啊!”
青竹子莫测的一笑,淡淡的对我说道:“你的成功不但没有奖励,而且,还意味着,我们即将分开。”
三女异口同声的惊问道:“什么?分开?”
我问道:“为什么?”
青竹子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博雅阁中的书和我给的《彭城军略》,你都已经看完了吧?”
我点了点头。
青竹子接着说道:“这就是了,在我这里,你能学的都学会了,不过还有一本你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书,你没有学,所以你得离开我这里去他处学习。”
我急忙问道:“什么?”
青竹子一笑,收了棋子说道:“《尚书》!”
我惑道:“《尚书》?在哪儿?”
青竹子将棋子放进石斗里,说道:“长安!”
我问道:“长安?彭城买不到吗?”
青竹子笑道:“能,但买到的都是死书,长安有一本活书!”
方吟雪惊道:“活书?会说话的吗?”
青竹子答道:“当然会!”
洛紫烟问道:“师父,有这样的书吗?”
萱儿最是聪明,听到这里恍然明白青竹子所说的活书不是书,而是一个将《尚书》看透并活以致用的人,便说道:“老父说的可是长安的许子崴许老先生?”
青竹子哈哈笑道:“还是萱儿明白!不过,萱儿,你是怎么会知道许先生的?”
萱儿说道:“萱儿常年在林府侍奉小姐,偶尔听得老爷说起过,是以记得!据听说许老先生乃是庐江人,在长安太学任教,是谓博士,教授儒家五经,而尤以《尚书》为最!”
青竹子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女子竟懂的这么多!”
萱儿知道能够拜许子崴博士为师很是幸运,便惊喜的问道:“那老父,雅尘公子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呢?”
青竹子略略一愣,继而答道:“三天以后!”
方吟雪和洛紫烟听到这计划,当即惊道:“三天?这么快?”
青竹子说道:“三天之后我也要走。”
四人奇道:“师父,你去哪里?”
青竹子说道:“不知道,四海云游。”
洛紫烟和方吟雪说道:“师父,我们怎么办?”
青竹子说道:“紫烟跟着雅尘一块儿去长安,那儿有你的姻缘;吟雪跟着我云游,四海便是你的归宿。”
洛紫烟和方吟雪同声惊问了一句“我?”。他们都以为两个人会留在博雅闲居,或者同时跟我和青竹子其中一个人,最不济也应该是方吟雪跟我,洛紫烟跟着师父,可谁也没料到竟是这个结果。看见师父很是郑重的点了点头,她们方才确定。尽管两人都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思。青竹子知道两人有所不满,说道:“紫烟,你此翻跟随雅尘求学,不但会与你兄长洛子伦重逢,更会遇到你一生的挚爱。”然后又转过头对方吟雪说道:“吟雪,我虽然让你跟我一起云游,实际上我是带你去寻找你的归宿,你有你的命运,你有你经历,说不定跟着我四海为家会更好!”接着青竹子拿出一方布绢,对我说道:“雅尘,这是我与许先生写的推荐信,到时候如果有麻烦你就拿出这封推荐信与他看,但我估计你也用不到。”
我接过那素绢放入袖兜里。方吟雪和洛紫烟两人虽然只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却也知道师父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便点头同意。萱儿见两位姐姐都有了安排,就向青竹子问道:“老父,那我呢?”
青竹子微微一笑,道:“你当然仍是跟着雅尘了!长安一行,雅尘还有多处劳烦,青竹子在此恳请池玉萱姑娘好好照顾雅尘!”
萱儿满心所想便是跟我同去长安,而今得青竹子首肯,自是高兴万分,当即咯咯笑道:“一定会,一定会!”
青竹子看着萱儿兴奋的摸样,心中微微发痛,心想:傻姑娘,为你安排这样的命运,上天确实不公,可是我也无法改变。我曾经无数次的将这些残酷的事实改变,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会转一圈再回到那个点,而且转这一圈会让你受更多的痛苦,这样的安排或许对于你来说是最好的,最起码你受的痛苦少了许多!原谅我,也原谅上天!
我们都不知青竹子在想些什么,看着他神情悲伤,只当他是在伤别离,便也不以为意。况且除了萱儿之外,我想这个时候,其他人都不会高兴吧。夜渐渐的深了,竹林昏昏,群山隐没,云天溪缓缓的流着,低沉的流水声如人啜泣,万物都似乎沉睡了一般,或者都如死了一般,唯有博雅闲居的灯映着天上的几颗孤独的星辰,散发着孤独哀伤的光芒。
三天后的早晨,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仿佛不是离别的日子,但我们还是离别了。有离别,就有伤心,有伤心就不免一场哭泣。方吟雪和洛紫烟总角之时便共同在这博雅闲居长大,两人情同姐妹,感情尤深,如今东走西顾,南离北去,心中皆是不舍,相拥而泣,泣声最甚。
吕玉对我说道:“雅尘,你跪下向你师父磕三响头,感谢他三年来对你的栽培!”
我听了这话,慌忙向着青竹子下跪。青竹子待我跪下,看着我低下去的头,眼中的泪水再也遏制不住的流了下来,只说道:“好,好!”便将我扶了起来。
我又向闻筝乐和梅兰双侣拜了三拜,以答谢这三年他们对我的关爱。几人笑着将我扶起,而后便转身去了,王兰惠到底是个女子,这么硬生生的分离,心中多是痛楚,此时早已是泪花带雨。梅兰双侣和青竹子带着方吟雪去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他们临走时,青竹子只对我说道:“雅尘,你此去长安,必须途径山东,切莫忘记!”但经过山东要我干什么,却没有说。
众人走后,我跟紫烟和萱儿也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青竹林,离开了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来到这里大概也有四五年了吧,呆过四个地方,林府、南阳破庙,佛渡寺,唯独在博雅闲居呆的时间最长,发生的事情也最多。现在想想,这四、五年来我唯一爱的也许就是博雅闲居。如今要走了,连个人送的也没有,然而离开自己的家还要谁送呢?也许只有舍不得吧。但,舍不得也要走。青竹子说,雅尘,你该走的时候就必须走,该奋斗的时候就必须奋斗,因为你有你的路!你不能因为不舍而放弃目的,放弃远方,放弃那么多对你充满希望的人。所以,为了这些冠冕堂皇理由,我只瞥了一眼青竹林,就拉着她们俩离开了,眼神了满是决绝!
紫烟非要先回南阳一趟看自己的哥哥。所以我们的路程和三年前我与萱儿回彭城的路一样,只是逆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