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初刚来到白琅寺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弟子就是明心师兄,那时,他身穿下级弟子的僧袍,手持一把扫把立于枫林之下,双目澄澈清明,静静地望着我和慧净师父。后来我听从了慧净师父的话,在他云游回来之前跟随他学习佛理心经,修身养性,不想这却成了我打扫两年枫树林的开始。至今我都不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是首席弟子,拥有相当精湛的洞察力,在我眼里却是如此古板,公事公办。
之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让我回寺,现在想想,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领命,究竟是什么意思?慧净师父想对我说什么?难道是他让明心师兄一路跟着我的吗?
操,他就不能不要老故弄玄虚吗?
趁着天黑,我辞别了鲁尔爷爷二人,星夜直奔双井镇。
一路接着轻功相助加快速度,我在次日清晨时分到达镇口,逗留了一阵后,立刻由水路前往三水镇。
希望不要太晚……离那天已经过了有几天了,要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的话,现在是来不及的了。
真是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回去的打算,谁让他说的不清不楚不紧不慢的,谁都会以为不是重要事吧!只是,光是为了找他摊牌,即使来不及也要赶回去……就当我不是为了领命,只是想去问他话吧。
从双井镇到三水镇的水路用了七天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
下了船后到集市上补充粮食,本想上哪家客栈吃点小菜,没想到依然是吃不惯,只好依着本性到包子铺买馒头。
到达白琅寺的时候,是当天黄昏。山林间的飞鸟正是归巢的时刻,以往这个时间,要么是我刚干完一切事务回到后山小屋,要么是刚从三水镇购粮回来。
而这一次,是我被赶出去历练过一番后回来……这样,反而有点像丧家之犬躲回狗屋子一样,那些秃驴,会这样想我吗?……
躲在暗处望着寺门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哎,我也真是的,来都来了,只差临门一脚了居然还这么蹉跎不定。
想了想,还是将银质面具戴上,心里想:反正也不知道以什么名义什么身份进去,与其丢人现眼还不如直接溜进去,唉,我该不会还挺适合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吧?……
北面的墙根下,我纵身一跃飞上去,才刚站稳了身子,墙下突然有东西疾速朝我射来,我一惊,条件反射地双手撑在墙头上翻了个跟斗,避开了那颗小石子。
落在墙头另一边,我定睛一看,直接愣住。
“明、明心师兄?……”
此时的明心师兄身着下级弟子的僧袍,手持佛珠立在那里,眼瞳是一如既往地澄澈空明,正如慧远师父曾说过,普世凡尘,人间难见这么一双一尘不染的眸子。
再次遇见的时候,我们二人一个在墙脚一个在墙头,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就这么看着对方,脑子里千回百转。
操,我好歹是被你赶出去的,看到我那眼神还是目空一切似的,连点愧疚感都没有,鬼才相信这家伙是专程来接我的呢,说起来那颗小石头是怎么回事儿?暗算我?你爷爷的!哎,仔细一看这家伙还穿着初次见面时那件衣服,丫是在讽刺我吗?
久久注视之后的第一句话,是由他的一个陈述句开始的。“看来,你的反应速度略有提高呢。”
我操。“你在试探我?难道这几天白琅寺的弟子练功都怠慢了,让你有了找别人茬的冲动?”虽然现在我可能不算白琅寺弟子了,但还是习以为常地在互辩时有所节制,他终归是首席弟子,又当了我两年的导师,更重要的是得罪他并不是件理智的事。
对我的冷嘲热讽他并没有多在意,同样习以为常地忽略掉,只是说了一句:“我带你去见方丈。”然后头也不回地先我而行。
嘁!我低咒了一句,从墙下一跃往前,瞬间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所走的这条路,是通往牛棚的,这让我有点诧异。
“……师兄,你上次说的领命,果然是方丈的意思吗?”
“这些方丈会告诉你,轮不到我来说。”
“……”
暗自在他身后吁了一口气,盯着他的背影茫然。这样看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行事一板一眼的,可是,为什么又觉得他有点变化呢?该不会是因为要见到方丈了,有点神经过敏吧?……算了,等见过方丈之后,一定要将一切质问清楚。
一路直到牛棚。
这里还是跟我在的时候一样,到处充满了牲口味。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粮草,古井旁边还放着个木桶,水缸里的水已经补给完了,寥寥无几的几匹马,似乎刚被喂过粮草显得精神抖擞,相互舔弄身上的鬤毛。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失神。
方丈正在牛棚的舍间里,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抚摸着一头牛。正是之前跟着我离开的那头黄牛,后来又被我遣回的。
“你来啦,潋徒儿。”早已察觉到我们,他回过头来,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丝欣慰的笑,“说起来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呢,潋徒儿,你失约了,不是说了要在寺里等师父回来的吗?”
“……我倒是也想守约呢,不过就是有人看我不顺。”以开玩笑的语气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我说,“慧净师父,我只是想知道,明心师兄让我回来领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他摸了摸光溜溜的头,样子实在有点搞怪。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下文,我越看他越觉得别扭。
“师父,你是不是在耍我?”你爷爷的,如果是的话我真的要翻脸了!
他眼角瞄了我一眼,然后眼神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就是不敢正眼看我。就在我真的想发飙了的时候,他背过身去继续抚摸黄牛,嘴里喃喃道:“也不是我的意思,你要是只是为这个而来的话,那就去后山你以前那小屋子吧,给你任务的人就在这些天都住你那里呢。”末了还大叹一声,“都说了可来可不来,平时都那么散漫这么这会儿又那么勤快了,真是。”
我一句都没有漏掉。“什么啊,还不是因为明心师兄,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呢,那,那个人是谁啊?师父你怎么会让人去住后山的屋子,是新来的弟子吗?”后山屋子原本废弃了许久,直到我来到白琅寺之后才让我住了进去,如果说如今有新的弟子入住,那么打扫枫林必然也成了他的工作。
不过,新来的弟子,不可能给我什么任务的吧?那还有谁?慧远师父?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他继续为老不尊,直接转移话题,“反正不管什么任务,不接受跟接受了不完成是两回事,对了,听说你还俗了,弟子还俗怎么能没有方丈的首肯呢,当我死了啊?直接撤了,好了,现在你就以白琅寺弟子的身份去吧。”
啥?!“师父,你疯了吗?我还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本寺弟子知道了,现在回来还不是会丢人现眼!”
“哦!本寺弟子都知道就我不知道,还真是当我死了啊?算了,你们就是这样看我不在就据地为王,这样吧,你去领命,如果看情况是要接受的,那就以白琅寺弟子的名义来完成它,如果不愿意接受,那就不用回来了,怎样?”
“……”这是哪里来的怪胎啊?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跟我想象的方丈不一样了,不论认识多久照样可以让我出乎意料。
操,我也不管了,直接拒绝了那人,然后早点跟明心师兄把话问清楚后回双井镇去,我才不要回来待在这里呢!
转身就要离开牛舍,身后的方丈却突然又开口:“对了,你刚刚来的时候也有看到吧,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论粮草、水缸或牲畜……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絮地进行着,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我没有回头,淡道,“所以?”
沉默。
然后是令我几乎想倒地身亡的一句话。“所以,你还是以白琅寺弟子的名义……”
“够了!”
对他吼完这一句,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操!神经病!你懂什么啊死秃驴,我根本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了,别说这里有个讨厌我的明心师兄,我还有萨卡族人在等着我回去,我又怎么可能继续躲在这里,让那个皇帝知道了肯定会取笑死我的!同为受人拥戴的天之骄子,萨卡族王子如此窝囊……
黄昏时的后山被染成了一片霞红,映衬着枫林的满地绯色,引人入胜。
这一路我都是小跑过来的,远远的看到那座小屋,更加快了速度。
领命。真是个陌生的词汇,我好像自从来到异世界,就没有受人差遣过了,要么一呼百应,要么心境与世隔绝,谁也“命”不了我。
重点是,我能干什么事?扫枫林?还是喂牲畜?实在想不出来……不过这个人既然认识我,那也清楚我不是什么能人,与其拜托我倒不如拜托别人不是?在白琅寺谁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散漫吧?
脚步猛地停了下来,我立在屋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双眼直视前方,大脑一片空白。
枫林之下,落红片片,有人长身而立,玉冠青丝。一袭苍青色的装束,在丹枫中显得异常和谐,似与枫林融为一体,一时间画面如诗如画,令人望而却步,不忍惊动。
只是,我所惊异的,是因为相隔十几日,这个人的背影我记忆犹新,而且时不时在我脑海里突兀,迫使我时时刻刻都记得。
察觉到我的出现,他转身,回头。青丝在黄昏的林风中微微扬起,犹如黑曜石般的墨色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能看出一份漠然,心寒得让人不敢直视。
手心,开始出汗了。
那人静默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冷笑,随后,用他那傲然独特的声音开了口。
“你可算是出现了呢,夏侯潋……千纸鹤。”
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