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绰绰,蝉声此起彼伏。
月下庭前,一池青莲悄然绽放。
忽地一声惊呼搅扰一池宁静——
“什么?兰溪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贺重八与贺九林兄弟二人皆垂头捂住耳朵,眼里俱是无奈。
而在他们眼前,那不顾形象哀嚎的青年着一身张扬红衣,明红衣角上暗绣月色九瓣莲花纹,显然是西陵贺家中人,且地位不会太低。
明明也生得一副俊郎容貌,身材高大,而他此刻却故作柔弱西子捧心状,一脸悲苦泫然欲泣道:“弟弟怎会不愿回来?是不是我这些年没给他写信,他还在生气?还是怨我没亲自去接他?他为什么不回来……”
“四叔……”
贺重八忍下额角暴起的青筋,小心翼翼地道:“小叔叔不愿回来,我们也没没办法,而且小叔叔他还说,他现在是幽明山的人了……”
“等等!”方才还假装心痛的贺清寂抬手喝止贺重八,沉着脸道:“什么叫我弟弟已经是幽明山的人了?”
贺重八一愣,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没跟贺清寂说过贺兰溪有个身为幽明山主的道侣的事,不过这种事情,贺清寂这么疼爱弟弟,会不知情吗?
怔愣间,身侧的贺九林已然笑着应道:“四叔,是这样的,小叔叔早年已同幽明山主结为道侣,据闻也有十五年了,小叔叔也提及他当年曾来信告知贺家,四叔没收到吗?且不管如何,小叔叔已经同那位幽明山主结为道侣多年,如今又是幽明山主救得小叔叔死而复生,小叔叔或许是为了恩情,这才留在了幽明山吧。
”
谁知贺清寂却是一脸不可置信,“十五年前,我弟弟已经……不!不可能啊,我没收到信啊!”
分明结成道侣是好事,为何在四叔看来却像是丧事……贺重八也是茫然。
贺九林依旧笑道:“小叔叔确认他给贺家送过信,当年四叔还在闭关,恐怕那信并不在四叔手里。
”
如果信贺清寂没看过,也不在他手里,还能在谁手里?
贺清寂和贺兰溪的信件来往少有人知,可也不是没有人知道。
没有那位的纵容,贺清寂不会大胆到先是送信,后是将自己的法器与贺家的引雷符一起送过去。
贺清寂唯有在处理弟弟的事情上稍有些糊涂,听贺九林这么一提醒,他便很快反应过来,只是他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
贺清寂痛心道:“就算这样……可是我弟弟在外面有道侣了,还不愿意回家了,这可怎么办?我该去打断他道侣的腿吗?还是撕烂他的嘴?”
贺重八皱了皱眉头,深感这话很不对劲,而且四叔好凶残……
也就只有贺九林还笑得出来,他笑眯眯地安慰道:“小叔叔许是还在生气,初时见到我们也很是抗拒,四叔,恐怕让小叔叔回来并不容易。
”
虽说他这是在安慰贺清寂,可这话也是让贺清寂更抑郁了。
贺清寂想了半天,又看向贺重八二人,莫名的满脸不甘。
“那幽明山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重八回忆了下那位顾山主,如实道:“端庄清雅,容姿过人,天赋异禀,修为高深。
”
一连用了四个词形容,屁用没有。
贺清寂皱了眉头,又看向贺九林。
贺九林微笑道:“顾山主呀,小叔叔很喜欢他呢。
”
贺清寂顿感心痛,摸着心口又道:“那他如何?”
“他对小叔叔也挺好,几乎言听计从,实力不弱,能保护小叔叔。
”
闻言贺清寂心头大石可算落地,却还拍着心口望天长叹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反正没经过我同意,我就不会承认他是兰溪的道侣!”
二人俱是无言。
贺清寂表达了对这个‘弟媳’的极度不满后,才说起正事。
“这么说来,弟弟与王家的婚约已解,那信物何在?”
贺九林道:“在小叔叔手上,或许小叔叔会亲自来一趟交还信物。
”
“真的?”
贺清寂顿时呆住了,眼里迸射出满满的惊喜,可又有些不安地道:“那他何时回来?我得叫人去把他的房间收拾好,还有那引雷符,我得多给他几张,对了,还得瞒着姑姑……”
“瞒着我什么?”
这绝非是他们三人的声音。
因此这一道嗓音自背后响起时,莫说是贺清寂脊背僵住,就连贺重八兄弟二人也惊恐低头。
“家主。
”
明红裙摆随过堂风摇曳。
贺清寂甚是懊恼,对贺重八二人使了个眼色,这才缓缓转过身去,换上一副得体有礼的笑容,“姑姑怎么出关了?”
眼前这一袭明红道袍,精致眉心上缀着朱红九瓣莲纹饰的女子不是贺家家主贺悯又是谁?
贺清寂恭敬俯首行礼,与身后二人的紧绷相比,他是丝毫不忌讳贺悯那一身温厚柔和,柔中带刚却又至强的威压。
将近数十年来,修真界一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东西二陵有二人惹不得,顾浔、贺悯,因这二人迟早是要飞升的。
而今顾浔已经成功飞升,贺悯成了西陵贺家的家主,同时也是修为已至大乘巅峰的修士,她离飞升也已是不远了。
故而,贺悯这一身半仙气息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的。
可贺清寂是何人?
他是贺悯一手栽培的亲侄子,修为并不弱,况且贺家唯有他与贺悯最亲近,旁人皆恐惧贺悯表面的冷漠与强大,他是唯一能熟视无睹之人。
“姑姑闭关多时,这会儿出关,可是有何急事吗?”
若不提及贺兰溪,贺清寂便是这幅沉稳得体的模样。
贺悯只是淡淡望着他,没继续刚才的问话,轻启唇瓣道出简洁二字,便转身往厅堂中走去。
“过来。
”
这么多年来贺悯一直在闭关,鲜少出来,贺家势力早早被家老们分割,却还留了一半给贺清寂打理,可见贺悯对贺清寂的重视和信任。
而贺悯每次出关必有要事。
比如五年多前,贺兰溪的命灯忽地灭了,她便出关了。
所幸后来那命灯又莫名重燃,贺清寂才忍下了马上赶去东陵找无上宗算账的冲动。
但因为当年这位家主狠心地亲自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走,贺家中从来无人敢提及贺兰溪,没有贺悯的允许,这么多年来也无人敢提让贺兰溪回来。
贺兰溪的名字俨然成了贺家,成了贺悯面前的禁忌。
贺清寂垂头应是,挥手让贺重八兄弟二人退下,便匆忙跟进了厅里。
“方才在说什么?”
闻声贺清寂踏入门槛的脚步一顿,贺悯果然还是问起此事。
贺清寂倒也不隐瞒,淡笑道:“多年不见兰溪,我很是想念,便瞒着姑姑让小八小九去打听些消息。
”
贺悯背对着他立着,她是个修为极强的修士,脊背挺直,一身纯厚灵力,宛如一道高不可攀的冰峰,声音也沉静得近乎毫无情绪。
贺清寂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猜测着她的态度。
沉默片刻后,贺悯才又问,“什么消息?”
想来这是她难得问起贺兰溪,贺清寂面上露出一丝暗喜,却也压抑住心头的激动,不疾不徐地应道:“姑姑,弟弟前些时候在无上宗逼退神行门魔修,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呢。
”
贺悯微一垂眸,“是吗。
”
本该是问句,可此时听起来却是毫无波澜的陈述语气。
贺清寂笑叹道:“正是,弟弟此番死而复生,修为是大涨,对了,听闻弟弟有个道侣,姑姑可知道此事?”
这次贺悯没回答。
她为何不说话,贺清寂心里门清,便幽幽笑道:“要不是得知那王家的小子主动退了婚约,清寂都不知道弟弟已经成亲了,却不是那王家定的娃娃亲,而是那个刚上任不久的幽明山主,姑姑,你认得这个人吗?”
贺悯这时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幽深的瞳眸直直望向贺清寂。
“王家退婚了?”
可算有了一丝反应,贺清寂眼里闪过喜色,又急忙交代道:“姑姑闭关多时定是不知,王家那王言已在一月前退婚,将信物交还了兰溪,且还是无上宗那位陆真人做的主。
”
贺悯道:“原来是陆显。
”
“是,只是清寂听说,弟弟在十五年前已经同幽明山主结成道侣了,当时还曾寄过家书……姑姑,这个家书清寂从不知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清寂其实是明知故问。
果不其然,他话一出口就被贺悯那满是冰冷的双眼盯紧。
“这么多年来,你与他书信来往,以为我不知?”
贺清寂干笑一声,道:“那不是姑姑你默许的吗?”
贺悯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贺清寂就知道她是默认了,而且弟弟成婚这么重要的事,姑姑居然没有告诉他,这让他感到十分郁闷。
但他也清楚贺悯的底线在哪里,便干笑着没敢继续质问,只道:“那信物在弟弟手里,或许他会回来一趟,姑姑,您不会将弟弟赶出门去的吧?”
这次反倒再次引来贺悯的注视,她微微蹙着一双长眉,看着贺清寂时,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但总归不是恶意。
“他不会来了。
”贺悯突然这么说。
贺清寂一怔,“为何,兰溪出事了?”
贺清寂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
大抵是因为贺悯的眉眼间透露出来的那一丝复杂情绪,让他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便猜测得来。
贺悯沉吟道:“他在南域,你去寻他吧。
”
贺悯当年亲手将贺兰溪送走,今日却让贺清寂去找贺兰溪!
贺清寂很是不解,“姑姑,兰溪到底怎么了?”
贺悯转身往望向庭前莲池,又似叹息一般缓缓道:“当年九幽境结下的祸端,今日复起后已愈发严重,所幸他碰上了云湛法师,天音寺的云寂师兄给我来信,告知此事。
”
“九幽境?可是那魂力……”
贺清寂忽地噤声,回头望向门外一片苍茫夜色,注意到确实无人才他松了口气,但他的脸色相当沉重,“那该如何是好?”
贺悯静默须臾,吩咐道:“他们会去天音寺,你去等着他们。
”
贺清寂清楚贺悯这次终于为贺兰溪动容了,难得她准许他去接触贺兰溪,他毫不犹豫地正要应下这个命令,便又听见贺悯稍显冰冷的嗓音——
“若是他入了魔,你便杀了他。
”
似被一道天雷击中,贺清寂难以遏制心头的震撼。
“姑姑,这怎么可以?”
贺悯侧首望向他,眼底一片冷厉之色,桃花眸子却又泛着无端微红,似还暗藏着什么,大抵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其实早已泄露的不舍情绪。
“若真到那时你必须下手!”
“让他死了,也比活着痛快。
”
死了……比活着痛快?
贺清寂竟是久久无言。
漆黑山崖下,幽幽山谷中。
月光依稀照见岩石上的血迹,一条黑影在陡峭山壁间几度闪过,最终落到那万丈悬崖底下。
卫齐翻找多时,可算在山崖底下找着了丹阳子的尸首。
丹阳子出关来截道路之前暂时还未将手中魂器祭练完成,在顾青竹与善明的联手对付之下,他实是死在顾青竹手里,后又跌落悬崖。
而今他的尸身正满身血污的仰躺在粗砺尖锐的碎石上。
遍地粗砺的岩石四处溅满了黑红浓艳的斑斑血迹。
丹阳子遭至万丈山崖掉落,一身骨肉早已摔碎,他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却死死的瞪着,几乎要瞪出来似的。
卫齐见他这惨状,却是暗爽不已。
这老鬼终于死了,往后就没人敢同他抢魂器了!
想起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魂器,卫齐眸光微敛,忍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靠近丹阳子的尸体。
不消片刻,他便找到了之前曾在他手里被丹阳子夺走的魂器。
匕首散发着幽幽光芒,或许是因为沾了血,它此刻的光芒显得格外耀眼,在丹阳子那双暗沉泛黄的,满是皱褶的连死也不肯松开的手里闪烁着。
像是诉说着什么一般,召唤着,等待着卫齐的到来。
卫齐喜形于色,哑声喃喃道:“这魂器终于是我的了。
”
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唇角更是遏制不住的扬起。
卫齐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般兴奋过,因这仙级法宝就要落到他手里了。
有了这魂器相辅,他的修为定会大涨,届时他还会惧怕贺兰溪手中那几张小小的天雷符?
就算是顾青竹,到时候,也会是他的手下败将了!
那一刻仿佛就在眼前……
卫齐这么想着时,匕首闪烁的光芒更盛,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越是靠近它,卫齐却越是紧张得不敢触碰那匕首。
他现在只想笑,他也的确满眼都是笑意,心脏因为喜悦而急速跳动着,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上,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卫齐双手颤抖着靠近匕首,眼底充斥着几近癫狂的喜色。
“那老鬼贪心不足,却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主人……”
“我好不容易给他下了药,让他无法使出全力,死在那二人手中!”
“呵……宝贝,我卫齐才是第一个触碰到你的人,今日你可终于……回到我手上了哈哈哈……”
卫齐不再压抑地大笑出声。
那夜在拿到这魂器时的那种恐惧还历历在目,到了此时,他却只想笑,整张脸都泛起激动的红色。
他伸手,靠近过去,又像是那一晚一样,忐忑不安地触及魂器。
他当时给丹阳子那老鬼当替死鬼,可他运气好,没有任何危险。
而现在,那老鬼才是真的死鬼。
卫齐深吸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这才伸出手去触碰那匕首。
一如上次,他并无任何阻拦就拿到了那把匕首,将其在丹阳子已是僵硬却还紧握的手中抽出。
仙级的魂器匕首上染了血污,遮掩得光芒有些幽暗。
宝贝蒙尘……
卫齐忍不住抬手擦拭了下。
明月在这时拨开层云,照在他背上,匕首也映上月色光芒,稍纵即逝,随后清晰的倒映出一张人脸。
可一眼见到匕首↑那张人脸时,卫齐却突然疯了似的往后退去,手上也慌忙将那匕首甩开……
却没办法甩开!
“不!这是……”
那匕首闪烁着幽幽光芒,紧紧黏在他手上,根本无法甩开。
卫齐早已惊恐不已,而那匕首就在这时传来苍老而熟悉的嗓音——
“好小子,原来是你在算计老夫!”
原来那匕首锋刃上倒映着的,竟然就是丹阳子那一张苍老的脸!
卫齐瞪大双眼看着那匕首,早已惊悚得唇舌颤抖,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上那一张人脸,听这那阴测测的嗓音继续响起。
“你不仁,休怪老夫不义!”
“你害老夫没了肉身,老夫就拿你的肉身来用好了!”
“不……”
卫齐终于缓过神来,意识到丹阳子的意图,还有他那诡谲的移魂之术,他急忙压下浑身的颤栗。
“不……师叔,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啊啊啊!”
惊恐断续的求饶忽地变成了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紧接着,那匕首忽地发出一阵极其强烈的光芒,快速将卫齐吞噬进去!
光芒迸发,亮得极其刺眼。
痛苦的回音消失在山谷里,那一阵白光也渐渐消失。
卫齐的身影在月色下显露出来,脸上极度恐惧的神情缓缓消失,他面上无甚表情,抬起手来看向那匕首,眼底却是冷冷的笑意。
“换了个新身体……倒也不错。
”
清冷月色之下,匕首利刃上倒映的那张脸早已消失不见。
入夜前赶到了一处小城镇的客栈。
杀了丹阳子后,顾青竹和善明其实都没怎么受伤。
他们回来之后说起与丹阳子的打斗时也有些疑惑,是说那丹阳子初时祭出那法器着实厉害,当时即使他们二人联手,也落了下风,还受了些伤。
但很快,丹阳子竟气势大减,二人虽然不明,但也趁机将他重重击伤,随后打落山崖。
据顾青竹跟贺兰溪交代说,他将丹阳子打下山崖时,丹阳子已是浑身经脉俱裂,毫无生还余地了。
如此众人才松了口气。
贺兰溪却不放心,沉着脸将顾青竹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而善明那处便只有昭太子关心。
进了客栈后天已黑沉,众人要了几间客房,各自回房休息。
贺兰溪自然还是同顾青竹一间客房,他关上房门正要回头时,腰上悄无声息的环上一双手。
再一错愕间,背上已经贴上了温热的胸膛。
顾青竹下巴搁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也打在他耳尖上,只抱着他,却不说话。
贺兰溪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微眯起双眸侧首看他,笑意浅浅。
“怎么了?一下子这么黏人啊。
”
顾青竹摇头,一双幽深瞳眸直直望着贺兰溪,思绪复杂。
“兰溪,你,还有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