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寂在佛堂等了一段时间,到了辰时,贺兰溪可算踩着点来了。
彼时云寂在同宋笙和善明说着话,也没有搭理贺兰溪。
贺兰溪很自觉旁听着,原来云寂是询问宋笙今后要如何。
宋笙已将那一身血衣换下,身上着素白僧袍,少年昨日挨那一剑后脸色还面如金纸般难看,现在除却少许苍白外,竟与寻常无异。
不过想起昨天中剑后不过半个时辰宋笙胸口上的伤口就消失了,贺兰溪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格外好奇宋笙这个人。
宋笙迷惘地看了看几人,应是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嗫嚅道:“我也不知,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漫无目的的在人间行走,走哪儿算哪儿。
”
听起来怪可怜的,贺兰溪说:“这么说来三千年前你的确来过南域?”
三千年前南燕国还未存在,但南燕皇室有过宋笙的画像,那画师甚至在画中题诗,将其误认为仙人,那他理应来过这片土地。
宋笙回头看了眼贺兰溪,那双异色的瞳中迸射出一阵光芒,一如前日清晨他初见到贺兰溪时的那一种惊喜,但他又不太确定地摇头。
“或许吧,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
”
“贺道友来了。
”善明朝贺兰溪双手合十颔首。
贺兰溪回了一礼,又喊了声师叔。
云寂其实早就看见贺兰溪了,但一直当没看见,估计是因为贺兰溪早上一点也不领情,甚至让他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现在才过来,他只随意‘嗯’了一声当做回应,相当矜持。
贺兰溪心下好笑,又问宋笙,“你上次说谢无寂是万年前魔界的魔尊,这话不是在开玩笑吧?”
“自然不是!”宋笙急道:“我知道此事说来荒唐,你们未必会相信,可谢无寂有多强,你们与他交过手自然也清楚!你们当中可有一人胜过他?”
云寂沉默不语,他那夜和谢无寂交手时,谢无寂已经是重伤了,二人还僵持不下,若不是戚凉雨背后偷袭,也未必能杀谢无寂。
然而戚凉雨毁掉的只是一具肉身罢了,贺兰溪也可以肯定谢无寂那魂是真的魔魂,可魔道那边,真正的魔族血脉或许一如神族血脉一样也所剩无几,几千年来见不到一个真魔,或许可以说是灭族了也不一定。
谢无寂的魔魂之强大远超于被他夺舍来的程灵璧的肉身,因此那日被困在诛仙阵中时,明明处于最有利位置的贺兰溪也奈何不了他。
那一刹那的魔气爆发,连诛仙阵也碎了。
贺兰溪想着却是一笑,“话不能这么说,谢无寂是不是万年前的魔尊我们也无从查探,不过当日若是我师叔与戚道友联手,未必胜不了他。
”
云寂闻言扫了贺兰溪一眼,这话俨然是在拍马屁,然而已经迟了。
云寂又淡淡移开视线,垂眸间日光正好打在佛堂门前,映得一室生辉。
宋笙一时哑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纠结时,善明忽然道:“若是宋小友无处可去,可愿来我天音寺?”
宋笙顿时怔住,“可,我没有灵根,入天音寺做什么……”
贺兰溪一听就知道这并非是善明一人的意思,肯定是云寂示意,而宋笙这人非但熟识谢无寂,更是不老不死之体,没准云寂有兴趣研究……
想着贺兰溪就帮了腔,“说起来,你虽然是被谢无寂胁迫,可谢无寂借着你的名声不知道做了多少坏事,你也得负一些责任,法师让你去天音寺,一来是怜悯你无处可去,二来是给你机会为那些死去的人诵经赎罪。
”
“是……这样的吗?”宋笙总觉得哪里不对,迟疑地看了看善明。
善明轻咳一声,回以微微一笑。
宋笙又望了眼贺兰溪,不知道为何眼里竟有着莫名的信任,他还真的点下头去,回头朝云寂拱手。
“那宋笙谢过法师。
”
宋笙活了那么多年,生性却单纯好骗,云寂见状暗自摇头。
待善明将宋笙带走后,云寂才同贺兰溪道:“你倒是准时。
”
贺兰溪嘿嘿一笑,“师叔让我辰时过来,我不敢有半点拖延。
”
云寂定定地望他一阵,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贺兰溪也坦然相对。
须臾后,云寂才指着边上一方矮几道:“坐下来抄写经书。
”
“抄经书?”
贺兰溪颇有些诧异,“师叔不是要帮我压制恶气吗?”
云寂已面朝金佛端正坐在蒲团上,一颗颗转动着手中佛珠,不必多猜,就知道他又在默念佛经,而他虽然没回头,也回应了贺兰溪。
“今日教了你,明日又要再教一遍,不如待你伤养好后,恢复正常再教。
”
看来云寂一开始就没打算教他如何压制恶气,贺兰溪心道自己果真是猜对了,云寂让他过来,肯定还是打着哄他入空门的主意。
贺兰溪思索了下,还真走到矮几前坐下,矮几上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还有一本略有些泛黄陈旧的经书,他随手翻了几页经书,其实压根没心思看什么心经,就又很快放下,但另一手还是乖乖地拿起了毛笔。
“师叔根本就不想教我如何压制恶气。
”贺兰溪看了云寂一眼,笔尖沾墨,在宣纸上落下,老老实实地抄写着经书,嘴上又说:“师叔到底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言?”
纸上落墨——
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抄完这一句时,贺兰溪听到云寂不紧不慢地说:“你可愿入佛门?”
贺兰溪笑了笑,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一边低头抄书,却是没犹豫片刻,婉拒道:“不要。
”
云寂背对着贺兰溪,这让贺兰溪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从他话音落下那一刹那云寂身体的僵了下,贺兰溪可猜到云寂定是很无言以对。
但云寂顿了下,又问:“只是俗家弟子,可带发修行……”
贺兰溪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
云寂一哽,半晌没再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向贺兰溪,待手中佛珠再被他捻转起来时,他才又开口,语气冷淡地说:“那就继续抄书。
”
看来云寂师叔脾气还不小,贺兰溪偷偷笑了好一阵,其实他并非有意气云寂,只是他的确不想入佛门,也不想拜云寂为师,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他也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之后云寂没再开口,佛堂中偶尔响起一阵沙沙的翻书声。
在贺兰溪安安静静地抄了一个时辰经书后,云寂才让贺兰溪回去,但又叫他明日再过来抄书。
怕不是明天还要劝他入佛门?贺兰溪也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但毕竟是前辈,他也没好意思顶嘴,毕竟他还得靠云寂帮他融合神魂压制恶气。
跟云寂告辞后,贺兰溪揉着有些酸的五指出了佛堂,可不想一踏出门槛就见到了顾青竹!
当即惊喜地顿住,再一定睛,又抽了抽嘴角——
顾青竹正抱着朱雀等在佛堂前,一大一小的,一个抱着人站在桃树下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一个抱着灵石坐在怀里僵直着身体小口小口地啃着。
这幅画面很是引人遐想,看来朱雀还是害怕顾青竹。
贺兰溪忍不住失笑,忽见顾青竹回过身来,那双清冷的眸子方一见了他,眼里便闪烁起星光。
“兰溪,你出来了。
”
没由来的,贺兰溪心底一阵悸动。
顾青竹抱着朱雀走了过来,朱雀见了贺兰溪,脸上也是甜甜的笑容,贺兰溪也不是真的讨厌朱雀,连小贺都能跟朱雀共处,他自然也能。
贺兰溪快步过去,一把抱起了朱雀,朱雀像是很惊喜,吓得整个人都不敢动了,却被贺兰溪借他小小的脑袋挡住了自己微红的脸颊,不说上些什么,已在顾青竹面前径直越过。
顾青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贺兰溪笑着说,“顾青竹,我们回去吧,我得把朱雀名字给改了。
”
果然是让他猜中了,顾青竹摇了摇头,跟上贺兰溪之前似是不经意间扫了一眼那香烟缭绕的佛堂内。
霎时间,空气冷凝下来。
贺兰溪琢磨了半天,认定起名这活太刁难他了,但是他的强迫症又让他极其看不惯蛋蛋这个随便的名字,最后在小贺起名的基础上修改了一下。
“淡淡、丹丹、旦旦,你选哪一个?”
他抱着朱雀坐在庭院的石桌前,面前桌面上摆放着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头是他随便草拟的名字。
顾青竹在一旁默默抽搐嘴角,实则这些名字并不比蛋蛋好……
朱雀一脸懵懂地坐在贺兰溪腿上,白白胖胖的小手里还抱着一颗灵石啃,双眼忽闪忽闪地睁着,只顾着啃灵石,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于是贺兰溪就随手点了一个,“那就这个吧。
”
没人回答贺兰溪,顾青竹看了眼那笔杆指向的名字,主动开口。
“妖族中人,但凡被接回了万妖宗,似乎都是姓白。
”
贺兰溪一想也是,松了口气,“那就先叫着淡淡吧,以后让万妖宗那些人给他取名,淡淡你说好不好?”
他说话时朱雀其实一直都在看着他,听到他喊他“淡淡”时也没什么反应,大概是还不知道是在叫自己。
不过在贺兰溪忍不住摸摸朱雀脑袋时,他又笑得甜甜的,像是掺了蜜糖似的,又乖巧又可爱。
若是他睡觉时不流口水就更好了,贺兰溪心想。
顾青竹看着这‘父慈子孝’的画面,暗自摇头,随之抬起手中剑——
剑锋再起,破开充斥着桃香甜腻气息的空气,恰似春风化雨般的温和,转折间徒然又变得凌厉肃杀,如千重冰霜,簌簌凝结满庭将落未落的桃瓣。
夜晚,朱雀又饿了。
顾青竹练了一日剑,在那时也已收了剑给朱雀找食去,朱雀只吃灵石,这也省去了很多麻烦,可方便的同时又让贺兰溪很心疼。
一天啃了十几颗灵石,还是上品灵石,这不是败家是什么?
他开始盼着宋云扬那些妖族长老快点发现这儿有个遗漏的小朱雀,快点来接他回妖都去了。
幸好朱雀也不哭不闹,只要有贺兰溪抱着,有灵石啃着就很乖巧了,贺兰溪暂时也没有太多嫌弃他。
就着烛光,贺兰溪抱着朱雀拿起笔杆在纸上写了一小行字。
朱雀不识字,自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已窝在贺兰溪怀里昏昏欲睡。
可顾青竹识字,在幽明山贵为山主,在这里却不得不铺床的顾青竹见他又拿起笔,遂问他做什么。
贺兰溪头也没回,将下巴搁在朱雀脑袋上,笔杆动着,一边说:“我给小贺写信啊,我们还没有说过话呢,明天你记得要拿给他看。
”
顾青竹身上一僵,他还真没想到……
他缓慢地回过头来,贺兰溪还在纸上写着什么,暖黄烛光照映着半室明亮,清晰可见贺兰溪姝丽容颜上,那淡樱落雪的唇上还噙着三分笑意。
顾青竹走了过去,本不太想看的,但贺兰溪并未遮掩什么,他路过时难免将纸页上的内容收入眼底——
云寂师叔是好人,你要听云寂师叔的话,好好抄书,我们会好起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顾青竹走到贺兰溪身后,望着纸上莫名其妙的话语,又见贺兰溪笑得一脸狡黠,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贺兰溪很快在落款时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大大方方的用砚台压着放桌面了,顾青竹伸手过去。
“朱雀睡了,我抱他回床上。
”
贺兰溪笑着点头,把正打瞌睡的朱雀塞到顾青竹怀里,这小东西一过手就睁开眼,瞧见顾青竹是一脸的惊慌委屈。
顾青竹没搭理他这要哭不哭的神情,只抱着他回床上,贺兰溪则转身去洗手,顾青竹又忍不住看了眼桌上那信……
好端端的,贺兰溪给小贺写什么信?
自己给自己写信这种事情估计也就贺兰溪做得出来。
顾青竹没再深思,回头时贺兰溪已经回床前了,他把朱雀放到床上,回头关了个门,床上就没他位置了。
顾青竹默默望着贺兰溪二人,朱雀又钻他怀里了,眼巴巴地揪着他的衣服,死活不肯松开。
贺兰溪支起手臂撑着脑袋侧躺着,似海棠春睡般,一边抱着朱雀一边朝顾青竹笑语嫣然。
“床不大,不过挤挤还是能睡下三人的,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这本就是普通的禅房,床并不大,他们二人并肩能躺下,多一个朱雀就有点挤了,但顾青竹还是厚着脸皮上了床,一手越过隔着二人的朱雀,揽住贺兰溪那纤细的腰杆。
“睡吧。
”
贺兰溪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亲了亲顾青竹唇角。
“做个好梦。
”
顾青竹抿了抿唇,双目紧紧凝视着贺兰溪淡色的唇瓣,朱雀一抬眼就见到这个亲吻,还是满脸懵懂,不作声地往贺兰溪怀里缩了缩。
翌日清晨,小贺醒来。
在院外练剑的顾青竹告知他贺兰溪给他留了信,小贺听到时还睡眼惺忪,双眼立马就亮了起来。
“贺兰溪给我留信!”
阴谋啊!这一定是阴谋!
小贺神色凝重地回了禅房,那信就搁在桌面,一进门就见到了,只他刚才出去时没注意,现在才看到。
在小贺的记忆里,贺兰溪大概就是记忆中那个样子,他认为贺兰溪虽然有点傻,但很聪明,尤其是在遇上危险时,他每次都能随机应变逢凶化吉,一如上次对付谢无寂时,他不得不承认贺兰溪比他聪明。
而他和贺兰溪确实也面对面的见过一面,是在那识海灵台中的匆匆一瞥,只一眼,小贺就被对方惊艳到了,虽然他们本就是一人。
像是照镜子一样,偏偏发现镜子里那一端比他好看……
小贺感觉自己被比下去了,与之相比简直一无是处,非常不甘。
但他从未想过那样的一个人会想要主动跟他交流,而现在……
看着信上内容,小贺是一头雾水,同时还有满心不爽。
云寂那秃驴是好人,所以贺兰溪叫他听云寂的话他就要听话吗?
开什么玩笑?
而且最后还鼓励他会好起来的是什么意思?小贺读不懂,总觉得另有玄机,他要谨慎对待。
辰时很快到了,朱雀还没醒,顾青竹送小贺去了佛堂。
小贺入了佛堂,也如昨日那般,云寂冷冷淡淡地叫他抄写佛经。
小贺有点不情愿,遂问了跟昨天贺兰溪一样的问题。
“你骗顾青竹说叫我过来是帮我压制恶气,现在却叫我抄书,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寂倒是有些反常,回头瞥他一眼,或许是以为小贺比较好骗,或许是出于别的目的,他想了下,问道:“你可愿入我佛门?”
小贺自从看了贺兰溪的信,就认定他和云寂可能是达成了什么共识,因此对云寂非常戒备,听他这么问,当然是果断地拒绝了。
“不要。
”
云寂面上微冷,忽而勾起一笑。
“那你还问什么?继续抄书。
”
小贺一听愣了,这秃驴的反应不太对吧?居然还冷笑……
这么不客气的吗?他总感觉今日云寂的火气似乎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