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耕地如泥也如金转包出租所归谁
才五点钟太阳就落山了,寒冽袭绕着大地和村庄。林子安的东家老婆正忙着做晚饭,颜医生的电话响起,他接上电话,便向楼上喊:“老林!接电话,总支里找。”林子安正在房里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听到喊声,便拿掉耳机,下楼来问:“颜医生,喊我?”颜医生说:“是的,总支的电话找你。”林子安到医务室去,接起电话说:“喂!我是。”对方急冲冲地说:“谢家村出事了,书记被人打了。总支里只有郭书记在家,他已经赶去了。”林子安听出来了象是炊事员的声音,刚“嗯”了下,正欲下问,对方却将电话挂了。林子安心想,怎么什么事都扯到工作组上来了,难道打架相骂的也该工作组管!他再一细想,毫毛都竖了起来,难道是因农民负担问题闹出的事。县里早说过,出了事都是要追究工作组的责任的。他更担心的是驻谢家村的蔡其明已脱岗去深圳多日,星期一他到镇上去参加工作队的碰头会,和驻镇的队长打私商量地沟通了此事,队长也考虑到林子安提出的实际情况,都十冬月了,二十四节气的小雪已过大雪将至,县里马上要进行检查验收撤兵回巢了,再叫单位上也难得抽出其他的补替,替补来又不熟情况,反会把村里的事搞糟,就叮嘱林子安一定要兼顾好谢家村的工作。虽然林子安人住在东荆河村,在这样的特殊情况,谢家村出了事,他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还会连累到驻镇队长也要挨县里批评。林子安放下电话机,事不宜迟,也不管自己处不处理得了,二话没说,也没有说话的对象,就到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向颜医生说不等他吃饭。颜医生看他焦虑的样子,也不问原由,因为在工作上颜医生一向不参他的政,便说:“这么晚了,我用单骑送你去。”颜医生在村上是第一个买单骑的人,是为了到镇上购药和上门医诊的方便。一二年了,村上发展有了四五辆单骑,有的是在农闲时搞营运,一个人五块钱可送到镇上去。林了安说:“不用了。”便匆匆蹬车飞去。
一路强劲的冷北风阻滞着林子安吃力地蹬车前行。他使出全身的气力踏着,热血在他的全身奔涌,温暖着他的身子,使他冷漠的双手和脸面热乎起来。天色灰朦渐黯起来,林子安跌跌撞撞地进了谢家村落,直奔村支书谢明华的家。那是个三间的旧平瓦房,家里正围坐着总支和村里的干部。林子安进屋一眼就落到谢明华的身上。谢明华没有起身象往日迎接,而是轻声说:“林队长来了。”这时幕色垂下,人像已经摸糊起来,一村干部忙起身拉亮电灯。林子安终于看清了谢明华敞开着胸襟,一脸的怒气,但也不见伤着哪里,有什么疱的血的,他心情稍稍平静些,便问:“怎么回事?”村长贺崇清介绍说:“本来不关谢书记的事,是王昌贵前年初春将自己的两亩责任田转包给了村里的另一农户,今年六月份他在外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了,可田让人家种着中谷,人家又把今年的二百块钱转租费给他了,他看人家的中谷收得好,当时就眼红了,现在油菜苗也长得好,就要收回田,人家不让,说合同在明年三月份才到期,他就闹上门要打人,说合同只签了一年。人家说我明明付了二年的钱,要不然,你退一年的钱。谢书记知道了此事,前去制止他们打斗,说几句直话,这是上午的事。下午,王昌贵在家里耿耿于怀,想不过来这口子怨气,就冲上谢书记的家里来,兴师问罪,不由分说,举拳打人。哎,现在的社会,真是狠人当道!”林子安听了他的不成条理的叙说,更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不是因为农民负担问题,这才安心的坐下来。
林子安坐下后,又望了下郭小川,再把明亮的目光落到谢书记的脸上,问:“谢书记,伤着哪里了,不要紧吧?”谢明华拍着桌上明晃晃的菜刀说:“他要不死走,我老子今天就放了他的血!”他又挺着胸脯说:“就打了我二拳,没什么,那两下子都吃不了还能当这个书记呀!”林子安再问:“王昌贵是个什么人?”村长又气鼓鼓地介绍说:“是谢书记的舅老,他真不是个人!还是在九八年吧,谢书记看他想包田种棉花,又没有钱,就借给他三千元交村里承包原林场的田二十亩。”谢明华插话说:“哪里是借罗!”村会计进一步补充说:“是谢书记担心他赖村里的帐,三千块直接交给村里的。”贺崇清接着说:“也是机运不对,由于棉花价格陡落,又遇上九八的洪水,产量又不高,没有收几朵棉花,亏了血本,他九九年就跑出去了,至今分文没有还,这两年光欠公粮水费就两千多块,一分钱没有交。而他把别人给的转租钱自己用了,现在可以说他是个无皮侉!终日游手好闲,对这样的人,林队长,你说怎么搞?”林子安听着,没有回复,他也不好回答,自己是个垮台单位的副主任,企业没有行政职能,更没有法律手段,自己能把他怎么办呢?说服教育他会听吗?
事件果然有些蹊跷。林子安又问:“那他人呢?”郭小川不管贺崇清怎么向他递眼色,觉得总是瞒不过工作队的,王昌贵的家人也不会让你瞒得住的,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便如实地说:“我刚才带来几个人,把他关到总支去了。”林子安忙铁着脸,这是原则问题,非同小可,认真而严峻地说:“你们可不能随便关人啦!这是违法的。”有村干部不以为然地说:“对这号人,你给他讲文雅是没有用的,这种人只服打,服无产阶段专政。”郭小川又说:“要是在过去,早把他打得喊爹妈求饶了,不过现在您放心,有您工作队在这里,我们是不得乱来的,只是关关他的锐气。”谢明华还是气鼓鼓地说:“那看林队长有什么办法让他把款子交出来,上次,他要租人家弃荒田种油菜,硬要六十块钱一亩租给他,村里对别人租的是八十块,我不让价,那天半夜,他就把我家的狗子毒死了。”林子安听后,想起了下乡驻村时县委郭道武交待的“有钱交款,不交好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下次再来”的政策,便拦住的谢明华的话说:“你们说他吃饭的钱都没有,自然也交不上提留,对这样的特殊情况,可例外处理么。”贺崇清抢过话说:“你说得还好些,他有特殊情况,你有特殊情况,大家都看着品着,都不交款,只看你们每月的工资从哪里来。”村长的话还真说到了要命处,林子安被顶上了墙,只好说:“我们又不是拿财政工资,我们是自己做生意养活自己,这次不是县委安排,我还没有机会来结识大家喽,我们都是穷朋友啊!”郭小川毕竟是国家干部,比村干部有涵养,尽管他知道听说过乡镇党委书记在接受上级财政任务时是逼在县委办公室签的字,不签字就不放行,那压力大着呢!这个林队长一定没有搞过行政工作,不知道乡镇干部的苦衷啊!他一直听着村干部与他的对话,也不帮腔。
不管怎么说总支作为一级组织,又不是政法机关,是无权随意关押人的,特别是普通老百姓,要关人也得由派出所来,而且派出所必须有关押人的根据和理由,要有准许关人的审批手续,法律规定关人也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过了二十四小时,要么放人,要么收监。林子安生性是个规矩正统的人,在法律上更不越雷池半步的,村干部们越强调他们的理由,他越觉得非同小可!既然如此严重的事件出在他驻村期间,又是他部下离岗谋生而去之后,要关出人命来,他的责任就更重了一层。林子安想一时难以说服这些村野之人,就坚持说:“郭书记,你们既然是这种态度,也得让我去尽尽责任,我去总支找王昌贵作作工作。”郭小川笑了下说:“这事怎么让您知道了,这种事您是管不了的,对实际问题就要有更实际的办法来解决,您就当不知道的,早点回颜医生家去休息。”林子安觉得独自一人没法说服他们,再说自己不过是个工作组,工作不了就走么,又管不着他们的帽子,掌握不了他们的命运,就换了种语气说:“我一个人,黑灯瞎火的,又冷风刮人的,怎么回颜医生的家,我今晚同你们去总支算了,我要有个什么事,不说县委郭书记要找你们算帐,我老婆也不会饶过你们,她一定要来找你们要人的。”郭小川环顾了一下众人,忙大着声说:“哟,我的县领导,您是钦差大人!您说去总支就去总支吧。”他们随后起身出门,郭小川又说:“林队长,你把自行车丢在谢书记这里,坐我的单骑,我跎你。”
一路风声疾紧,黑夜茫茫,单骑靠着象莹火虫似的微光向周家责任片颠簸而去。林子安双手将车尾杆抓得紧紧的,前有郭小川的身子挡着,又不吹风又不受吓,还在思索着村干部们的话语,思索着农村款子难收的矛盾。这是农村出现的贫富差别与人平亩平户平均负担的矛盾,是与群众之间的现实和品份思想的矛盾。他记得过去学历史时,老师讲过是中国人不反穷而反不均的思想在现实中的体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体制推行了这么多年,而老百姓的平均主义思想观念还没有变,随着贫富差别的越拉越大,农村矛盾会愈来愈深。然而,林子安还无法思索出解决这个矛盾的良方,他们风一阵的进了周家责任片。尽管改革成了责任片,那是文件纸的名称,人们觉得还是那叫习惯了的管理区。管理区的小院早已淹没沉寂在呼啸之中。郭小川熟练地停住车,让林子安先下,他下车后说:“林队长,你就在我房里坐,我让人去把王昌贵领来。”郭小川打开房门拉亮电灯,领林子安进房,请他坐,自己便离去。林子安一人静静地坐在郭小川的房里等候,想这郭小川还是个明白人,知道来总支就是不放心地要见人质。不一会,几个零散的脚步声传来,王昌贵果真被人带了进来。林子安注视他,见他惊魂猫眼的,想叫他别怕又怕他受宠若狂,便严肃地说:“你就是王昌贵?”他说出这句话后又好象觉得自己在撒干部威风,用这种口气怎么能和他沟勾通呢,便换了语气说:“你坐下。”然后接着自我介绍说:“我是县里派来的工作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王昌贵听说过有工作队,是县里派来帮助农民减负增收的,就是一直没有谋过面,此时,心里便有了一定的底数,知道大干部比小干部好些,土改时不就是把那些在地方为非作歹的土豪劣绅给镇压了的,那些大战犯都留着,还有末代皇帝傅仪也留着,便心里有话就直说:“我就是心头有气,要发泄,简进象头发性的牯牛!”林子安心里好笑他自作的比喻,还是认真端正地说:“你坐,慢点说。”王昌贵并不象个粗壮的野汉子倒象个下岗回乡的工作人,他在林子安傍边的凳子上坐下后,林子安继续说:“听说你去深圳打过工,是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我的一个小弟下岗了,也出去在东莞找工,听他说,外面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他过去是单位的主任,不好好维护单位的利益,现在给人打工的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说出。其实,我看现在种田也很自由的,种得好也可以过上富日子,如果只望一锄下去挖出个金罐儿,那就该受穷了。”他没有在乡村搞过,还很知道善导劝说的。
林子安谈家常似的话语,也触动了王昌贵的心灵,他感慨地说:“林同志,哦,林队长,不瞒您说,我们到外头打工要多下贱就多下贱,那些城里人真是和我们格格不入,老板监工真把我们不当人,就当我们是去向他们讨吃的,当然,我不是说您,您也是城里人,是城里头的好人。”他说着说着,一个大男人的不禁眼内显出晶莹的泪光。林子安为免得他的眼泪流出,接过话说:“其实,城里人活得也并不轻松,那么多下岗职工,哪能和你们农民相比,农民还有几亩田种,吃饭可以说不成问题,不会说没有吃的吧,下岗职工没有了工资,就断了生活来源,就是那些大款老板,衣冠楚楚,却随时提防着经营不善,亏本破产。”王昌贵受到启发,不等林子安把话说完,抢过话说:“正因为如此,今年六月份,我就干脆回来了,再穷死我也不出去了。”林子安机灵地说:“回来了就应该勤扒苦做,把一家人的日子弄过去,你知道吧,你今天上门行凶是什么行为,是违法犯罪,是郭书记他们为了挽救你,把你带到管理区来反省的,也避免再和你的姐夫发生不测,俗话说,随了男舅无好亲,你们舅舅弟兄何必闹成薛张家,好让旁人笑话呀!”林子安明知总支的做法也是违法的,但身临其境,只好调和着说话了,他见王昌贵有些回头知错的低下了头,接着说:“我明确告诉你,你要再象今天这样胡来,那就谁也救不了你。”王昌贵已经尝到了一个被关在黑屋里的悲哀,就想快点放回家。此前,他甚至想到要逃去了复仇,眼下心中的怒火被林子安灭熄了,只管做着悔过的可怜样。林子安想到身边的郭小川,解铃还需系铃人,便转向他说:“郭书记,你说说吧,这事该怎么处理的好?”
一直没有发言,一旁观阵的郭小川见王昌贵的态度老实了许多,胸中的怒火也熄了一半,既然林子安要他作主处理,他就当仁不让地说:“王昌贵,刚才林队长的话你也听清楚了,我看这事也不能轻饶了你,分两回事说,一是你对谢书记行凶的事,要上门赔礼道歉,并经济赔偿二百元;二是你拖欠的提留二千块钱,分文不少的直接交到总支来,这两条做到了,就放你回去。”王昌贵听了郭书记的处理意见,又皱起了眉头,鼓起了腮梆。林子安见气氛又起了些烟雾,便问:“王昌贵,你对这两条处理意见有什么想法?”王昌贵心里明白,自己刚从孤寂的黑屋里出来,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本想当着林队长的面反驳郭小川的,但又担心让这位面善的工作队长面子过不去不好,便说:“郭书记说的这两条,当然不为过份,只是要让我一下子拿出二千二百块出来,那是逼着牯牛下儿,我看能不能这样子,你们相信我的话,我家喂的两头猪可买千把块钱,我全部卖了,余下的等我明年多种几亩田,我再把所有的款子交齐,保证不赖帐。”郭小川忙威风凶狠地说:“你打的什么小九九!我还不清楚,这是当林队长的面说得好听。”林子安觉得自己好象成了郭小川他们被利用的对象,便说:“你把猪卖了交款子,那你一家人的生活怎么过。”王昌贵不理解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忙挺着胸膛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不如一头栽到牛胯里撞死!您放心,艰苦点过,肚子是不会饿的。”林子安见时候不早了,已听到此起彼落的鸡叫头遍声了,这是在县城听不到的劳动者的催眠曲,他起身用手势将郭小川邀到屋外,两个一直站着的年青人便进屋守护着王昌贵。林子安轻声说:“老把他关在总支里也不是事啊,还要安排人守着,不如让他回去,我相信他是不会再胡来的。”郭小川还在担心地说:“要是这样轻饶了他,那人家村里的工作往后怎么好做,几级组织的威性不扫地了。”林子安又劝慰说:“他和谢书记毕竟是弟兄,有什么不好的说的,闹过后了还不是亲戚。”郭小川沉吟了半天,最后说:“这事你明天等高书记回来了向他说明白。”林子安说:“好,没事的。”高书记叫高兴虎,是周家总支的书记,一把手。在一般情况下,高兴虎是早晨来总支,吃了午饭就转回到镇子上的家里去了,只有郭小川是常守在总支里的。
事情好不容易得到稳妥的解决,总支连夜放了王昌贵。林子安松了一大口气,这事要让县里知道了,要闹出人命,真是屁股上掉炸弹——想(响)不得。为了兑现王昌贵的承诺,也为了到谢书记去骑借的自行车,林子安第二天在总支吃了早饭,没有等到高兴虎来总支,就步行去六里远的谢家村。遇路上是活蹦活跳的上学孩子,他们总要瞅瞅林子安,还嘁嘁地说:“他是干部!”林子安能听清他们的话,但不知道他们是羡慕还是厌恶当干部的,他自己就是不时地望望他们,看他们无忧无虑的童心,他也微笑着。那是一个苦笑,自己的工资都难保,还在下面为共产党在做这些棘手的工作,共产党在革自己的命呢!什么孬干部!林子安来到谢家村,已是十一点过了,天还是灰朦朦的,没有夏日那么明亮。谢明华正在低矮的猪屋里收拾,林子安低头进去喊他,他持着铁锹说:“林队长来了,你去屋里坐会,我就来。”林子安走进正屋里,堂屋中是一桌麻将,几个姑娘婆婆在兴致浓裂地搓着倒牌和,林子安就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那几个打牌的只管说着麻将上的事,仅仅睥睨了他一眼。好一会,谢明华才从耳屋里出来到正屋,邀林子安到房里去坐。房里对着窗口是张架子床,窗边有书桌,靠壁是衣柜,有电话机,壁上的镜框内挤满了照片,有谢明华服役时的戎装照,有管理区组织村支书外出考察的合影照,有他和家人儿子的种种照片。林子安站到镜框前瞧了瞧照片然后坐下来,向谢明华简单明了地说了昨夜事情的处理意见。林子安见谢明华没有回话,其实王昌贵一出总支的门就不准备上门赔礼了,在农村舅舅是要坐上席的,他怎么肯低人格赔礼呢,就转了话题问:“目前的土地转包中确实有些实际问题,如其荒着不如便宜点让农民种上。”谢明华却说:“你不知道啦,他情愿种便宜的,就把自己的不便宜的责任田也弃了,荒着怎么办?款子怎么收?上面的任务怎么完?我看只有把土地真正由村里集中起来,农户只留口粮田,以便于村里承包给承租大户,连片耕种,还可降低种田的成本。”林子安心想土地集不集中,那可是中央决定的,承包土地的政策五十年不变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便说:“我在其它村,还听群众说,他们不放心村里,有的村干部就低价将村里的田和渔塘租给外来人经营。”谢明华又说:“不放心好说,就学电视上的公开竞争承包农田么,土地属集体所有,应归村里统一管理么。”林子安反问他:“有没有人来争?”谢明华说:“有,有能人就是要找村里的田,可村里没有办法调整,好象承包田是农户自己所有的。”林子安听着,琢磨着,想到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土地承包制是中央规定的几十年不变,要变要调整要竞争,除非来个第三次土地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