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天色青黑暗沉,东方出现的鱼肚白没多大一会儿又被浓厚的云层压下去。
华元翎目光越过群臣,望着乌漆麻黑的殿外,如同耳语一般,轻声喃呢道:“朕是华荆的皇帝。”
华荆和千千万万的百姓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里,而这个冬天,不知会有多少冻死骨出现在华荆境内。
在过去几年内,朝廷的补给发放到各个苦寒之地时,都只剩下个空架子。
天灾不断,人祸不停。
忠言逆耳,那些在御书房指着她脑门痛斥过她昏庸无能,被她发配了的学士们,要是听见眼前之人所言,恐怕她又少不了挨一顿骂。
可如今瞧瞧,这诺大的朝堂之上,可还有人能站出来痛斥这颠倒黑白,满口胡言的臣子。
哪能呢。
那些人早被她打发走了,在风雪常年覆盖的坤州,在干旱的坞城,在土匪窝的淮山岭。
噢,林相大抵是瞧不上这些眼皮子低浅的玩意儿的,不屑于去指责这该死的康荣。
皇帝陛下思绪放空,一时间过去那些事如走马观花从她眼前而过。
其实她稳坐龙椅这么些年,不过是仰仗林相和康端国公府。
林相也就罢了,那是她的老师,站在她身边是理所应当的。
康端国公府纯粹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如果当年得到太后眷顾的孩子不是她,如今坐在这里自然也不会是她。
皇帝陛下想到宫中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心窝像被人狠狠地捣了一锤。
她幼时曾奢望过,如果太后真的是她亲生父亲,而不是沾了那个还未足月便死在雪地上的孩子的光那便好了。
皇帝陛下回过神,笑了一下,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京兆尹康荣。
笑问道:“这云层能掩盖阳光多久?”
康荣疑惑地抬头望了眼眉眼温顺的皇帝,相较于一眼望去心惊胆战的城府极深的丞相大人,这位由丞相教导长大的皇帝似乎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如今依旧,脸上的笑容依旧那么熟悉,但,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她太放松了。
在剑拔弩张的朝堂上如此放松。
这不应该的。
康荣感到一丝紧张,面皮紧绷,答道:“回陛下,再有半个时辰,天光便大明了。”
华元翎笑着摇摇头。
“朕怎么觉着,这云层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呢?”
康荣僵着脸,脊背直挺,平视着殿阶上的金龙,不再言语。
她想起来了,这位陛下近来一月动作颇多,想来今日之事不会善罢甘休。
可她能怎么样呢?
是降职还是罚俸,如今都城无可用之人,革了她的职,谁敢接京兆尹的班?
皇帝陛下的目光不在落在京兆尹康荣身上分毫,平静地看过群臣,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忽而一笑。
看着金銮殿前的带刀侍卫,淡淡道:“京兆尹康荣,放任敌国奸细胡作非为,渎职失察,祸乱都城,按律当斩。”
康荣剧震,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温和的帝王,眼中流露出迷茫与恐惧。
她怎么敢?
她身后可是世家大族!华荆的根基!
“拖下去,于金銮殿外斩首示众。”
大太监杨珏拉长了尾音高声呵唱道:“拖下去,于金銮殿外斩首示众。”
实在太过突然,百官竟没反应过来。
康荣赤红着眼珠子,扯着嗓子高呼:“陛下!”
皇帝陛下依旧眉眼温顺,微笑道:“康大人在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会善待你的家人,放心去吧。”
康荣平静多年的面皮崩溃了。
为什么!
她是皇帝啊!
她怎么敢,怎么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堂而皇之的威胁臣子?
康荣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瘫坐到金銮殿的金砖上。
康家体系庞大,她最大的的孩子前几天爬树摔伤了腿,最小的孩子才学会喊娘亲,她的父亲,胞妹们还在崇州......
用一条命换数百条人命。
她被拖出金銮殿,眼神散涣地看着百官面色各异,有震惊恐惧,有幸灾乐祸,有茫然无措。
她的视线落在丞相的孤傲的脊背上,眸子中闪过一抹怪异。
原来……屋门前那番话实在警醒她吗?
她早就知道今早陛下要拿她杀鸡儆猴?
可……丞相分明不知情的,昨夜之事早被她压了下来,尸体已经暗中运出城,只留下了那些外来者。
康荣被拖出金銮殿,百官才惊醒一般,七嘴八舌地为她求情。
华元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幽幽道:“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大太监杨珏拉长了尾音高声呵唱道:“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百官安静如鸡。
“京都守备贺兰,罚俸一年,”华元翎顿了顿,又道:“朕瞧你每日清闲得很,便去守着城门吧,何时会做事了何时再去做你该做的事。”
贺兰叩首:“臣遵旨。”
皇帝陛下微微颌首,眼瞅着群臣,沉吟道:“朕似乎忘记了什么。”
刑部尚书脸色微变,出列敛袍跪下,低声道:“臣有罪。”
“爱卿何罪之有?”
“臣......”臣不知道,刑部尚书鼻尖冒了汗,声音更低了:“臣未能及时为陛下解忧,臣罪该万死!”
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方了,虽然知道刑部的曾彤会来事,但不知道她这么会来事!
林相不着痕迹地侧目看了眼刑部尚书曾彤。
“爱卿,曾爱卿,”皇帝陛下难掩激动,声音都高了两分,“能有这份心,朕已然很欣慰了。爱卿何罪之有!!”
刑部尚书:“......”就说啊,她一不贪财二不好色,虽然没干啥大功绩,但也没干啥大坏事,何罪之有啊?!
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总还是有点苦劳的!
“爱卿掌刑部这几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朕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皇帝陛下温柔道:“朕十分相信爱卿的能力。”
刑部尚书额头上开始冒汗。
“京兆尹康荣,不,前京兆尹康荣说昨夜遇袭的黑衣人乃是敌国奸细,此事非同小可,朕想请你好好调查,查清实情,”皇帝陛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来告诉朕,她们究竟是何人。”
刑部尚书心尖开始滴血。
您别这么客气,您再客气还不是要让老妇这条老命去死一死。
“臣自当尽心尽力。”
皇帝陛下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轻声问道:“曾爱卿,你告诉朕,朕是何人?”
曾彤汗颜,干笑道:“您是陛下。”
华元翎摇摇头,淡淡道:“丞相,你告诉曾尚书,朕是何人?”
丞相道:“您是华荆的皇帝。”
曾彤浑身一怔。
皇帝陛下再次和蔼可亲地望着刑部尚书曾彤,温和道:“曾爱卿,既然大理寺卿需要一月时间才能查清究竟是何人昨夜行凶,朕便也给你一月的时间,来查清昨夜死了多少人,她们的主子又是何人。”
曾彤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叩首:“臣遵旨。”
皇帝陛下微笑道:“事不宜迟,曾爱卿这就去吧,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群臣眼睁睁看着一向中立的曾彤离开金銮殿。
皇帝陛下清了清嗓子,淡笑道:“今日,朕还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商量。”
华元翎用了两个时辰来哭诉如今华荆财政堪忧,华荆人才稀缺,她一个皇帝竟无人可用!简直天理难容!
武官尚好,站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的大人们面色苍白地相互搀扶着出了金銮殿。
殿前触目惊心的一摊血迹还未清洗,年纪大的几位大学士终于支撑不住,哆嗦着嘴皮,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礼部尚书苏琦菡紧跟着丞相,碎碎念:“林相,陛下这是何意啊?”
林相眼瞅着那摊血迹,冷哼道:“世家也该大出血了。”
能养得起暗探的也唯有世家,陛下这是饮鸩止渴,惦记上人家养了几代的暗探了。
就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