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摩勒眯起眼睛,看见剑上有一行潦草的小字:甲子年秋分,秦言赠小竹。
他的心脏猛地颤动了一下,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剑的问题,而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小姑娘竟然是没有业力的。
佛家降伏天魔,是靠业力镇压,凡犯下恶业的,必将虔服叩首,日日诵经方能消除业力。但就算这样,耶摩勒也能将那些业力聚拢收回,一瞬间致那人于死地。
除非那人生而至善,没有犯下任何恶业。
杀鸡是恶,撵狗是恶,男女交合是恶,无由伤人是恶……
无恶的人十分罕见,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和尚才会产生出这种人物。这种人往往手无缚鸡之力,偏偏能无惧各种佛门神通,无业无障,若是多一点灵性的话,说不定就能修成正果。
小竹正是这样的人。她在乌木镇上每一次出手都有充分的缘由,都是别人先结下因果,然后再由她清除。她此生所修的果业只有善,没有恶。
若是寻常和尚,耶摩勒一掌打死也就罢了,偏偏小竹却练出了如此一身犀利无匹的剑术。耶摩勒难以相信这样一个高手竟然没犯下任何恶业,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若无神通作为倚仗的话,他甚至不是面前这小姑娘的对手。
失了六品莲台,护体佛光无用,甚至连无漏金身也被反馈业力的一剑破去。耶摩勒被她一阵追砍,狼狈不堪。
耶摩勒施展神通,一口气奔出老远,而后回身面对那穷追不舍的少女,手中连连捏动法印,无数道佛光铺展开来,凝聚成彷如西天极乐般的景象。
“善哉!无恶无业,正好西去成佛!”
刹时间佛光普照,宝轮飞舞,洁白莲花四面绽放,清香扑鼻,仙音渺渺。无数罗汉菩萨的身影自虚空中浮现,用极古老的咒言齐声吟唱。莲瓣纷扬洒落,扑头盖脸地朝笔直行来的小竹身上罩下去。
小竹人如狂风般冲来,不闪不避。洁白莲瓣洒在她身上,就若被无形利刃割成粉碎。她所过之处,罗汉、菩萨纷纷跌落,宝轮炸裂,佛光失色。
耶摩勒手印还未结完,小竹已来到他面前,一剑刺出,几乎洞穿了他心脏。
耶摩勒忙不迭地后闪,捂着左胸伤处,一边抽着冷气,一边爆出几句粗口。
几步之后,他再一次凭借神足通从小竹剑下逃脱,回身冷喝道:“无知愚妇,竟敢对我佛不敬!感激涕零吧,以你那污浊的身躯,亦将得见净土,沐浴我佛圣恩,永享极乐……”
小竹飞扑而来。
耶摩勒两眼倏地圆睁。
他的眼瞳之中,星云流转,无数小世界生而覆灭,六道轮回运转不休。
他雄躯昂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上再度恢复成一派庄严宝相。
没有业力又如何,贫僧所见所指的,就是这世间的真理。
你一介凡俗之躯,如何与整个世界对抗?
给贫僧入灭吧!
一念之后,凡俗人间瞬成净土,再容不下一丝污浊。梵音渺渺荡荡,祥云氤氲袅袅,无数佛陀的身影自虚空云端出现,各姿各态,各持各印,呈现慈悲、宁静、和蔼、凌厉、威严、愤怒等不同神态,俱都庄严无限。
诸佛唤临于世,极乐的世界侵蚀人间。
小竹的身躯凝固在半空,竹木剑已递到耶摩勒咽喉前,却无法再进逼半寸。
在这“吞天佛国”中,她体内的力量在一瞬间凝固,无论怎么挣扎都是徒劳。轻灵澄澈的佛光,照彻虚空寰宇,哪怕她是至善之人,亦无法承受这千千万万的佛陀散发出的净世光芒。
天人之间,隔有鸿沟。
耶摩勒端坐于万佛正中,宏声高唱:“但尽妄缘,即如如佛。一念回光,便同本得。在佛不增,在凡不减,在生不垢,在佛不净,在佛不生,在生不灭……”
小竹凝望近在咫尺的佛陀的虚伪嘴脸,一行清泪流下。
佛国吞噬了现实,所有人都被笼罩其中,动弹不得。就连浩辰罡、歌行烈这般的天人宗师,也骇然发现自己与大道的感应都被这佛国隔绝在外。
虚空中经轮随之转动,一声又一声,以无上慈悲,在为生者唱起葬歌。
耶摩勒伸手一指,点在竹木剑上,剑身立即节节寸断。又一根黝黑手指抬起,朝虚浮于半空中的小竹眉心点去。
那一指临近,黄泉之门由此打开,小竹眼中的世界被幽冥吞没,只见无数形容枯槁的厉鬼顺后而来,带着勾魂夺命的气息,声声凄厉。她努力瞪大眼睛,目眦欲裂,却无法阻止自己一步步被送往幽冥之途,自脸庞滑下的一滴清泪也久久凝固,生命的最后一刻显得如此漫长。
忽有剑气近。
白烟氤氲,一剪清影若隐若现,玉寒烟素手持剑,玉容凛然,翩然若广寒之仙。
暗香侵体,剑华如月。
耶摩勒眉头一皱,掌间泛起金轮,挡住这轻盈而惊艳的一剑。他稍向后撤,瞥视那一袭嫩绿绸衫下的窈窕身影,心中疑惑霎时解开。
原来是玉碎之道。难怪以她天人伪境的实力,却能在佛国中穿行。
这一剑,已耗去她二十年寿元,而贫僧只需一抬掌就轻易挡下。
凡人有几个二十年?
况且,寿元将尽时,一剑不如一剑。她最多还能撑三息。
玉寒烟面上浑无血色,咬唇凝眉,又出一剑。
三尺清芒若晓风拂月,自佛陀相前轻轻扫过,耶摩勒再退。
凭他的修为,本不需要如此谦让,如果主动出击,说不定三拳两脚就能把玉寒烟打趴下。但他顾忌那一招传说中能够借力打力的撼天真剑,不愿横生波折,所以宁愿忍耐。
番僧退出这一步时,右边眼皮突然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心头生出不妥之感。那个被他一记“大光明照”砸出来的幽深坑洞中,一个沉寂的气息渐渐苏醒过来。
那个年轻人还没死?
不过,就算没死,也应该不剩下多少气了,而且又是在贫僧佛国的禁锢中,理应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