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季嬷嬷便跟着卢氏一起去了回事厅,老太太果然未到。
卢氏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下面黑压压地站着各处的管事娘子,季嬷嬷站在东面,香螺站在西面,拿了花名册子唱名,待唱到金三家里的时候,并无人应声,香螺愣了一愣,恐是一时走神未听见,便又唱了一遍,当中有一人出来说:“金嫂子恐是迟了,昨儿晚上她家小子哭了一夜,正请医生呢。”
卢氏点了点头,示意香螺继续唱下去。
唱罢,香螺说:“除却厨房里的金嫂子,都到了。”
卢氏点了点头,便对底下的众人说:“我也知各位嫂子都是有能为的人,从前怎么做,往后还是怎么做,”说罢,又说:“都散了罢,回去用了饭,辰时再过来回事。”
卢氏的话音方落,门口的小丫鬟便上来与丹若说:“金嫂子在门外候着呢,来了有一会子了。”
卢氏瞧见这丫鬟过来,就知是金三家里的过来了。见众人顺次出屋子,一点声响也无,更无人在门前停留。家里下人这样规矩,贾敏的手段实属了得,心里暗暗敬服。待屋里的人走净,这才问丹若,道:“来的是谁?”
丹若上前说:“是金嫂子,略迟了会子,一直等在外边,”顿了顿,又说:“比奶奶稍迟了些,没混往里闯,倒是个懂规矩的。”
卢氏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丹若会意,便朝门口的丫鬟说:“奶奶叫金嫂子进来回话。”
金三家里的人进来便在堂上伏下,“请奶奶责罚。”
香螺只当金三家里的是故意落卢氏的体面,心里不忿,早翻了条陈出来,听言,冷哼了一声,就要念,卢氏摆了摆手,止了她。见金三家里的进来不说缘由,先就请罪,倒有可取之处,遂问道:“听说是你家小子病了,可请了医生?”
金三家里的点了点头,说:“已经请了医生,小孩子贪凉,隔壁的丫头瞧着他可怜,便喂他吃了一块瓜,不想晚上就起了三四次,医生说幸得来得早,不然就没得救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卢氏已信了七八分,示意两个小丫鬟扶金三家里的起来,就问香螺,道:“应卯迟了是怎么个章法?”
香螺便回说:“革三个月米粮,去刑堂领五板子。”金三家里的听了也不辩驳,只是道了个是。
卢氏便说:“别人都是这样,便是我要饶了你,恐会坏了家里的规矩,往后再有迟了的,这个也有缘故,那个也有缘故,我也不好管了。回头领了板子,在家里歇一日,正好也照料孩子,要用什么药,去药房里领。”金三家里的谢了恩,就连忙去了厨房。
等金三家里的去了,屋里只剩卢氏身边的几个人,季嬷嬷便说:“就叫海棠去药房里说一声罢。”
卢氏点了点头,说:“也好。”一时便起身要回去。
季嬷嬷便说:“这里离碧晶馆有些远,走回去只怕又是一身的汗,还是叫竹轿来罢。”
卢氏摆了摆手,说:“罢了,也没有多远,我年纪轻,还不肯走动,到老了越发走不动道了。”
季嬷嬷啐了一口,笑道:“奶奶才多大年纪,就说起老来,”又说:“奶奶愿意走,便走回去,”说着,就回头吩咐丹若,“你走快些,先回去,吩咐厨房里烧好水,奶奶回去也好有水洗澡。”
用过早饭,季嬷嬷再不肯教卢氏走过去,卢氏便依了她,坐了小竹轿过去。
进了回事厅,纵管事娘子们已经在外间候着,没有通传,不敢擅入。卢氏进去,依次传了人进来,回事领对牌,竟无一件错了的。
金三家里的去刑堂领了板子也过来谢恩,卢氏命她回去歇着。
一时到了时辰,季嬷嬷等人伏侍着卢氏回去,季嬷嬷就说:“果然好规矩,人人算账都是好手,竟没有一宗错了的。”
卢氏便笑道:“你是没见过太太算账,连算盘都不用拔。”
“我跟了姑娘十几年,怎么没见过?”季嬷嬷却当卢氏说的是卢太太。
香螺听出来了,立时便笑了,道:“妈妈连面也未曾见过,哪里知道太太怎么算账。”
季嬷嬷这才会过意来,说:“我说我怎么没瞧见过,”又叹道:“不说旁的,只说这三十几间铺子,一年怕不有六七千的进项,真真国公府的门第,别人家里是比不了的。”想起林珗送来的那十二间铺子的账册子,季嬷嬷就忍不住咂舌。
卢氏心道:“何止六七千,不说旁的是,只说分到大爷名下的这十二间铺子,一年的进项就有近一万银子。”见季嬷嬷和两个贴身的丫头都是又惊又叹的样方,便也懒怠点明,只说:“那也要太太会识人用人。“
季嬷嬷心里叹自己奶大的姑娘心实,在家里连自家娘的话也没有这样听进心里的,嘴上却说:“那倒也是,多少人家都是败在奴才手里的。”
海棠早已回来,正坐在门前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见卢氏一群人进门,忙就撂了手里的活计迎了上去。
季嬷嬷便骂她:“些须小事,就这么沉不住气。”
卢氏见她年纪小,总是多宽容一些,遂笑道:“她年纪小,妈妈慢慢教她。”
不等香螺奉茶来,海棠便已是忍不住,只是卢氏未问,又不敢张口,急得抓耳挠腮。卢氏瞧着好笑,忍了一时,终究不忍心,“打听到什么,说来我听听。”
海棠一喜,忍着应了个是,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原来金三上头生了四个姑娘,年近四旬方才得了一个儿子,爱得什么似的,冷了怕冻着,热了怕热着,唯恐出一丁点事故,闹得阖府俱知,不过是碍于体面,都不好说得,有那相熟的说一两句,反被她臊了几句,渐渐的便无人说了。
就好比昨儿晚上,不过是小孩子晚上吃了一块拿井水湃了的瓜,她回去后,又喂了半碗赏下的热银耳百合绿豆羹,这一冷一热,便是个大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少不得晚上就闹起肚子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偏金三家里的吓得半死,反而吓着了孩子,啼哭不止,闹得邻里皆不得安宁。
半夜里找了医生来,大夫说不碍事,连方子也不肯开,她倒是求着大夫开,结果熬好了,孩子又不肯喝,她不去说小孩子不喜欢喝苦药汁子,反而怪大夫开的药不好。
一碗药喂了近两个时辰,确实是闻所未闻。偏小孩子哭了一夜,药还未吃完,便昏了过去,又是一场好闹。
金三家里的看着熬了药,原还要亲手喂药,是她婆婆赶了出来,这才进来,还是迟了。
不说卢氏,便是季嬷嬷,也听得目瞪口呆,连连叹道:“这世上竟是无奇不有。”
海棠见众人都喜欢听,越发的欢喜,“还有呢,可还记得上次的梅子,奶奶不是说没味儿么,我听大姑娘屋里的青鸟也说过这话。”
卢氏早忘记了,倒是香螺和丹若还记着。听言,香螺便说:“果然有这事,当日奶奶吃了一口,便说不好,就散给了下面的小丫鬟。当时我就说,家里又不是吃不起,怎么买这样的梅子?这里又有金嫂子什么事?”说了这句话,就想起金嫂子就是厨房里的大管事,凡一应厨房采买,都要过她的手,由不得惊住,道:“世上疼儿子的人也多,瞧着金嫂子倒不像这样的人。”
丹若道:“话也不是这样说,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知道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见她们两个这么说,海棠连忙摆手,笑道:“倒不是这样,那一日也是她家里的小子闹病,她一心急着回去,教外边的人哄了去。”
听完,季嬷嬷便放下脸来,想了一回,道:“这样的人不可再用,改日找个由头打发了罢。”又问海棠,“她家小子有多大了?她是从来都这样,还是长到几岁后这样的?”
听言,海棠面露得色,笑道:“想着奶奶要问,我也打听了。”
季嬷嬷就骂了一句,“说话就说话,事儿还未办完,就来邀功。”
海棠不敢再多言,人也规规矩矩站好,道:“听说是长到三岁上,金嫂子才这样的,也就这半年的事。只听说那一年她家里的小子害了病,差点就没了,有说是她婆婆未照看好。”
卢氏心里计较了一回,想起贾敏素日为人,老太太也是个有手段的,再一想金三家里的事儿,卢氏便明白了几分,同意了季嬷嬷的话,“也罢,是我没多用心,不然,这一次就该裁了她。”
卢氏这么一说,季嬷嬷几个也想通其中关节,俱羞红了脸,季嬷嬷道:“我成日在家里享福,竟……”
卢氏忙摆手,道:“妈妈别这样,人都有想不到的地方。再说,我见家里凡事都有规有矩,也没那等偷奸耍滑刁钻的,也就凡事没往心上去,我想,老太太也是看出来了,才把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有这一次教训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