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路且行且顽,端午前方到京里。
王熙凤迎了贾琏进来,屋里已备好了酒菜,王熙凤亲自执壶替贾琏斟了一杯,说:“二爷一路幸苦了,赶紧喝一杯去去乏。”
远别胜新婚,王熙凤又小意殷勤,贾琏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扯了王熙凤的手也叫坐,说:“你陪我喝一杯。”平儿连忙带了丫鬟退出去。
王熙凤红了脸,左右一瞧,见丫鬟都被平儿带出去了,这才由着贾琏动作,嗔道:“你也不顾忌些,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夫妻两个喝了一盏,王熙凤不敢任兴,不过陪侍贾琏,一面给贾琏布菜,一面就问:“怎么林妹妹没接过来?”
听言,贾琏便搁了筷子,脸色有些阴郁,道:“我连话都没说完,就被姑父挡了回来,”又说:“也难怪,姑母刚走,林妹妹不守孝,反到亲戚家里来,像个什么样子?”说着,端了杯子一饮而尽。
王熙凤笑着给他斟了酒,嗔骂道:“我的爷,这话也好说得。老太太念了几个月,就等着你把人接来,到头来,你人没接来,倒说出这一篇话来,仔细老太太不依你。”
说起贾母,贾琏就想起临走前贾母的交代,菜也没得滋味了,酒也没得滋味了,叹道:“珗兄弟赶着这个时候娶亲,怕就是虑着林妹妹一个女孩儿上无尊长教导下无姊妹相伴。于今有嫂子在,我们再说接的话,确实不太妥当。”
听言,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说:“可不是这个理?只是你也知,老太太一生最疼的便是姑妈了,于今姑妈一去,她老人家心里不定怎么疼呢,想见林妹妹也在情理之中。”心下却暗想:“你哪里知道老太太的心思?老太太疼宝玉疼得什么似的,只有别人家里的女孩儿配不上宝玉,万没有自家宝玉配不上别人的,姑妈竟不同意宝玉和林妹妹的婚事,教她怎么不气?可为维系两家的情谊,也只有联姻这一途,原本姑妈就和家里不太亲热,姑父待家里如何,也都是看在姑妈的面上,于今姑妈一去,只怕从此就远了我们家,除了接林妹妹来家里这一途,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一时饭毕,贾琏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歇也不敢歇,便往贾母屋里去。
迎春探春惜春和宝玉都在贾母屋里,济济一堂。有人进来说琏二爷回来了,宝玉就问:“也不知林妹妹喜欢吃什么,也好早些叫厨房预备着。”
贾母却听见并无黛玉的话,心里有些明了,自是不悦,不过见宝玉兴致十分好,也知道他最喜欢在姑娘们身上用心,不肯令他失望,便忍着没问。听言,笑道:“你林妹妹都爱吃呢。”
闻言,宝玉果然又高兴起来,又问:“大约什么时辰到?”
丫鬟道:“才回来的人说琏二爷已经下了船,这会子怕是已经进了城,再有半个时辰也该到了。”
宝玉明显有些失望,不多会子又高兴起来。贾母神色未明,忽而说:“前些时日你病了,多亏了菩萨保佑,却一直未去还愿,我瞧着今儿天还不热,你早去早回。”
宝玉哪里肯,扭股糖似的在贾母怀里痴缠,“老祖宗,今儿林妹妹头一天来,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都在,独我一个不在,好没意思,明儿去也是一样。”
贾母只是哄着,道:“你林妹妹远道而来,她身子骨一向也不好,定然要歇着。等你从庙里回来了,正好相见,岂不好?”
宝玉一听,果然就信了,一叠声的喊袭人,一阵风地回了碧纱厨,换了衣裳就忙忙往城外赶。
贾母急得一叠声的说:“宝玉,不急。”“宝玉,时辰还早着呢。”“宝玉,换那一件大红的,这一件不好穿去庙里,仔细冲撞了菩萨。”“宝玉,路上走慢些。”“多叫几个人跟着,若是宝玉磕了碰了哪里,仔细你们的皮。”其中诸多交代,不可一一尽述。
宝玉一去,贾母这里便道了乏,各自散了。
赖大家里的四个不比贾琏,回家换了衣裳便忙忙地过来了。
贾母赐了座,那四个就挨着脚踏坐了。
丫鬟们斟上茶来,贾母也不问没接来黛玉的话,只问贾敏当日是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这一个,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我想着,林丫头必定像她母亲,敏儿素日写信也是如此说,便想接了她来,我只当见了敏儿的面。”说罢,就哭了起来。
赖大家里的四个也红了眼圈,陪着哭了起来,随即又和鸳鸯一起宽慰解释,方才略略止住。
赖大家里的又把林珗娶亲的事拿来说,贾母果然就高兴起来,道:“那孩子在我跟前长到五岁,没想如今都娶亲了。”又问:“你们瞧着,他媳妇怎么样?”
赖大家里的就笑着说了声老太太好福气,又说:“孙子媳妇个个都是好的,这外孙媳妇也是个好的。”又把怎样的人品气度,怎样会说话,恨不能把这天底下好的词都说一遍,才算作罢。
贾母也是欢喜,仍旧说:“果真如此,倒是珗儿的福气了。”
又问了些娶亲的事宜,估摸着时辰,便打发四人回去歇着了,“你们走这一趟也受了累,回去好生歇着。”
四人走了没多会子,果然就有丫鬟进来说贾琏已经进了门,先回去梳洗了,一会子就到。
贾琏方进门,就听贾母说道:“琏儿回来了。”
贾琏上前打了个千儿,道:“老祖宗安好。”
贾母指了椅子,示意贾琏坐下,一面问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说给我听一听。”
贾琏坐了,便把当时他进书房后和林海说了些什么话直到被林珗拉出书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说:“后年出了孝,正逢秋闱,待到来年春上,又是春闱,珗兄弟已是举子,必要来京里,那时候接了他来咱们家里,也是一样的。”
贾琏唯恐未接来黛玉贾母责罚,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
贾母点了点头,说:“他京里无人,老宅子也久不住人,自当住到咱们家里来。”说了,又说:“上次兴儿回来,说是你姑父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我也不明白,他们家老太太不是没了么?怎么又有一个老太太,却不知是哪一个?你姑妈在世时也未曾听说过。”
贾母问得随意,贾琏也并未当一回事,只当贾母是想念贾敏所致,遂道:“说是隔房的老太太,年轻时丈夫就没了,膝下也没得儿子,姑妈病着时姑丈接过来的。想来是家里姑妈病得重了,家里事物无人打理,才接了这老太太家去。”
贾母只觉心神俱伤,先是接了一位老太太到家里,然后又令长子白日内成亲,这一件件,妥当而又有理,贾敏这分明是防备她这个做娘的。
“这也是有的,他们家里也少不得一个积年的老人,不然珗儿媳妇进门,家里那起子刁奴还不翻了天。何况你姑妈一向心软,那老太太无儿无女,也是个可怜人。有你姑父姑妈孝敬,以后去了也有个送的人。这是积善行德的好事,于你姑父姑妈,也只有好处。”贾母到底经的事多,心里怎么想,面上一点也未显,道:“我记得他们家别房有一个娶的就是平安州徐家的姑娘,不知是不是就是那一个?”
贾琏哪里在意那些,当时听得那老太太整日在家念佛,一应事物俱不理,便没多打听,未料到贾母竟问得这样细,一时答不上来,好没意思,道:“孙儿也没细问,只说整日在家念佛,并不出门。”
“她是个有福的。”半响,贾母叹了一声,脸上却无笑意。
贾琏只当贾母是年老的人了,未免多思多想,见着一个可怜的人,心肠就软了的缘故,忙就说:“谁还比得过老祖宗有福气。”
听言,贾母笑骂道:“我是个操心的命,你若有你珗兄弟一半,我也就省心了。”
知道贾母说的是林珗年纪轻轻就中举的事,贾琏就讪笑不语,只说“我哪里比得了珗兄弟”几个字。
“罢了。”贾母也知贾琏不是这块料,就连贾珠也比不过,只看宝玉了。想到宝玉,贾母就高兴起来。
生而有异,定然不是凡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历劫,贾府的前程,恐怕就在他身上了。只是贾琏无才,贾环庶出,上不得台面。宝玉便是再好,没一个臂膀,独木难行,这林家还是不能远着了。
想了一回,又说:“宝玉身子也不是个好的,这样成日里跑来跑去……我想着,不若请你姑父荐一个过来。珗儿业已中了举,琰儿也进了学,宝玉也是个聪慧的,不能耽误了他。”
其实在贾母心里,宝玉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且在她眼里,家世好的人家哪里需要科举入仕,家里自有荫封,这才是体面。于今不能接林黛玉来家里,那么请林海荐一个先生来,不过是欲与林家的联系更频繁一些罢了。
贾琏应了,贾母又问了一些贾敏的丧事和林珗大婚的事,来了些什么人,哪家送的礼重,哪家送的礼轻,不可一一尽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