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沁一直站在府门外,眼巴巴地眺望着,及至远处尘土飞扬间显出人形马影,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回来了。
她死定了。
没有阻止二小姐外出,她这个贴身侍女搞不好又要被卖到别户人家。
银沁垂头丧气地纠结着,没想到马上的人儿比她还要垂头丧气,出去时精神抖擞,回来时焉得跟落了水的鸡崽似的,看来她的主子被教训得很惨。
莫尘戾打横抱起月奴双下马,疾步走到西厢房,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床上,转身就要走。
一只小手颤抖着拉住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他。
似乎有所祈求。
月奴双很少为自己索取什么,她的性格,不争,不强求,顺其自然。这是头一次,她希望眼前的人不要走,留下来陪陪她,不用说话,不用做什么,她眷恋这份心安。
对于她的举动,莫尘戾有些惊讶。
还没来得及反应,月奴双已经松开手,转过身,把头埋进锦被中。
她凭什么挽留他?
她怎么能挽留他?
东郊出现感染鼠疫的人事态非同小可,她一介平民都想着救人,他是一朝王爷,又怎么可以对百姓的生死不管不顾?她不该为难他的,“对不起……”
莫尘戾凝视着那个小而无助的身影,墨眸如暮,拳头不自觉地收紧,微微发颤。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道歉,但他知道她心中难过,他应该留下来陪她,安慰她。
鼠疫蔓延,多耽误一刻就可能多几条人命。
他垂目,良久,才轻声道:“我会尽快回来。”
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承诺。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莫尘戾抬脚走出厢房,对候在门外的银沁说了句“陪陪她”,便急如星火地离开了。
银沁忐忑地走进屋,“二小姐,王爷骂您了?”
月奴双没有回应,那些可怕的画面又开始闪现在她的眼前,满目疮痍,哭喊震天,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尸海里,茫然而恐惧着。
看到床上的人瑟瑟发抖,银沁疑惑地碰了碰她,“二小姐……”
“啊!”她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迅速跳坐在床上,不停地往后缩。
“二小姐,您怎么了?我是银沁啊,您别吓我!”银沁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月奴双的理智还在,她不停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眸浑黯,“我没事,我没事……”
事到如今,银沁看出来了,不是王爷骂了二小姐,而是二小姐外出发生了什么事,受到了惊吓,她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您别怕,您别怕,有银沁在呢,不管什么妖魔鬼怪,银沁帮您赶跑它,别怕,别怕。”
温暖的小手紧紧团着冰凉的小手,似乎想要传递给她力量。
银沁见她没有反抗,稍稍舒了口气,“二小姐别怕,咱们有针,可以戳它个全身开花,再不行,咱们还有被子,捂也能捂死它……这里是王府,不会有坏人来的,不怕啊。”
这样的安抚着实有些好笑,可因着一直有人说话,月奴双没有完全沉入黑暗的记忆里,仿佛身体不断地在沼泽中下陷,却始终有一只小手攥着她,身下是肮脏污秽的深渊,仰头是明媚和熙的春光。
她不能死。
更不能输。
她挣扎着,眸光渐渐清明。
银沁掏出绢帕,仔细拭去月奴双额上的冷汗。心中暗暗惊疑,她家二小姐胆子奇大,看见虫子不仅不怕,还敢捉来养,真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能把她吓成这样。
“银沁,前几天姐姐是不是送过来一批医书?”
“啊?啊,是。”月奴双冷静得太快,银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给我。”声音镇定如常,仿佛刚才惊恐万分的人不是她。
银沁有些犹豫,可想了想,百~万\小!说能转移注意力,二小姐不再害怕就好,“是,银沁这就去拿。”
月奴双眸中星火摇曳,那是在她最无助最恐惧时点亮的生命烛灯。
这么多年,她不会忘记。
她是如何活下来的。
鼠疫并非无法可医,否则她早就死了。
卫碧芙送来的医书实用性很高。以前婆婆管教严,医书只能偷偷看,而且统共也没几本,她早已烂熟于心,后来到了中原,因为要躲避抓她的人,只能一边逃命一边百~万\小!说,内容是记下了,却没有时间和机会好生琢磨。直到进了万事阁,虽说万无忧只想利用她的巫蛊之术,但也没有干涉她的私事,她才终于能够潜心研究,将蛊和医结合在一起。
蛊能救人。
这是娘亲对她说的话。
“银沁,替我备一些药材。”笔翰如流,月奴双写下一串串名称,将方子交给银沁。
药治不好的病,蛊能医。
区区一个失败,怎么能击垮她?
宫河胆战心惊地跑回王府,手上还抱着两筐月奴双姑娘落下的药草。
妈妈呀,诈尸啦!妖怪附体啦!
银沁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宫河,心想二小姐和宫侍卫果然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回来的表情都差不多,只是一个吓傻了,一个吓呆了。
还是不要问的好。
宫河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西厢房,“奴双姑娘!奴双姑娘!”
月奴双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门前,见宫河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不禁担心是不是王爷出了什么事,“宫大哥,怎么了?”
宫河猛吞了口气,“王爷不是叫我连人带车一块儿烧了吗?我找了许多干草枯枝,把马车铺了个遍,想着这老兄也怪可怜的,所以还给他拜了拜,希望他安心离去,来世投胎到个好人家……”
“宫大哥,讲重点。”月奴双实在不忍打断他。
“好的好的,火还没点燃,我听到马车内有□□之声,一看,那人动啦!那人活啦!他吐了一滩黑血,上面居然有只肥肥的大黑虫子在扭!太恶心了,太可怕了!他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
月奴双听到这,浑身一震,就好像漆黑的深潭中忽然照进了几缕日光,“宫大哥,他身上、身上怎么样?”
宫河愣住,“啊?身上?我没注意,我只顾着看虫子了……”
“带我去,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里。”说着,月奴双提裙飞奔,她的呼吸因为半兴奋半紧张而变得急促起来,宫河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她明白!
宫河瞬间石化,哎?他才刚跑回来,又要去?!
能不能让他喝一口水先!
【朝临山脚下】
随行的医者检查完老汉的身体,满腹疑惑,“这人没有染上鼠疫啊……”
老汉肤色如常,红斑消退,除了有些虚弱,与常人无异。
若非开口的是莫王爷,医者都要怀疑是在拿他寻开心了。
莫尘戾看着马车上已经死去的肥扭黑虫,心下了然。
她没有失败。
她成功了。
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若是她知道的话,一定很开心。
想到这里,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不能让她知道,若是她知道自己能够治疗鼠疫,这个傻愣愣的烂好人会不顾一切去救人的。
莫尘戾不是不顾百姓死活,只是不愿月奴双再涉险、受累。
“京畿地区的查防不能松懈,一旦发现感染鼠疫之人,立即隔离,凡事病人碰过的物具,一应焚毁。”
主事官员应诺一声,莫尘戾扯动缰绳,绝尘而去。
他必须尽快赶往鼠疫重灾区,那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莫尘戾与月奴双刚好错过。
这次为了保证速度,月奴双骑的马,赶到朝临山脚下时,看到医者正在为先前染上鼠疫的老汉诊病,“只是普通的风寒,吃几服药就会好的。”
老汉难以置信,“大夫,您确定吗?我不会死了?”
医者哭笑不得,“风寒死个屁,嫌自己活太久了是不是?”
“不不,我开心啊……大夫,我给您实话说吧,我真的得了传染病,我们村已经死了好多人,就我跑出来了,我在这里遇到一个仙女,是她救了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救的,过程很痛苦,就像搓骨抜筋一样,可是醒来就没事了,你说不是仙女能这么神乎?”
医者扯了扯嘴角,“是是是,仙女救了你,老夫是妖怪,你怕不怕?”
“哎呀,大夫,你怎么不信呢?”老汉有些气恼,余光瞥到不远处的两个人影,“咦?仙女?!”
医者不屑一顾,“什么仙女?我看你是不是还有疯言疯语症?”
月奴双风尘仆仆,骑马不比坐马车,对她的身体来说还是有些吃不消,她走到老汉身旁,目观老汉外表已然无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哥,能否让我替你把个脉?”
医者这才回头打量起一边的黄毛小丫头,这年头,义诊也有人抢?!
老汉果断将手从医者手中抽出,伸长了给她,“仙女请!”
“多谢,”月奴双两指搭在老汉腕上,稍作停顿,指尖游走,在他肘部、颈间、腰际、腿侧分别感应了一小会儿。
医者看不过去了,“小丫头,你会不会看病?不会看病别来捣乱行吗?老夫忙着呢。”
“嘘!”月奴双没说话,老汉先瞪了他一眼,“不要打扰仙女。”
医者禁不起这样的羞辱,愤愤地抓起药箱,扭头就走,“行行行,让你仙女给你看病,最好再求她赐你几颗长生不老的仙丹!奶奶的腿儿,老子不乐意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