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听器插入我耳朵的那一刻,妈妈哭了,她不想她的孩子一看上就和别人不一样,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她很快就调节好自己,把生活的中心转到我的听力提高上去。医生说,我听力并未完全丧失,通过助听器的帮助,还有日常的训练,听力可以得到很大的提高。于是,这世界的喧嚣嘈杂,就像被捅破口的水管中的水流,慢慢的渗入我的脑中,在意识中冲开一个缺口,关于不同声音的名字越来越快的涌入:风声、雨声、蝉声、汽车声、叫骂声、大笑声---,无数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原先在我面前只是静静张合的嘴巴,都显露出了各自的意义。与此同时,那个安静的、轻舞的世界也渐渐的退到耳根后面,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二,你能听见我说的话么?”兰姐说。她父母一吵架的时候,她就跑到楼下我家。我装上助听器的当晚,她跑到我家,只是这次不是因为父母吵架,而是听她妈妈说我现在能听人讲话了。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腔中回旋着,模糊不清,我能听见,却分辨不出。更可能的情况是,我之前从未接触声音,此刻并不能一下就明白这些声音的意思。于是我摇了摇头。
妈妈在一边对兰姐说着什么,兰姐看起来有些失望。
虽然我不能听清他们的声音,可是却能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只要看他们的表情就能猜到。他们不知道我的这种才能,只是把我当个傻子似的,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说着关于我的泄气话,我爷爷奶奶就是这号人,因为我是哑巴和聋子,他们很少来看我,更说不上喜欢我,叔叔家的大哥才是他俩的全世界。虽然没有告诉我,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且不比任何人少,我也知道他们喊我“小二”,不只是因为我是这个家族中第二出生的孩子,更是“二傻子”的意思,我们家族另外一个傻子是在乡下的大伯。我爸妈从不叫我“小二”,我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兰姐不知道是哪天听到我爷爷奶奶这么唤我,就跟着学会了,当然她不知里头的意义。
“小---二---你---听---得---见---吗------”第二天晚上,兰姐对着我耳朵再次喊到,仿佛我的耳朵是座拦在她面前的山谷,她想听从里返回来的回声。
没有回声,我却把耳朵紧紧捂死了,她的声音实在太大,太有穿透力。
“小二,你听见了?!”兰姐高兴的拍起了手,丝毫没注意到我的痛苦,她掉头对妈妈说:“吴妈妈,小二真的能听见我们说话了。”
“就你这叫声,真聋子也要被你吓个半死。”妈妈笑着说,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兰,要不要在我们家吃饭?”妈妈又说。
“吴妈妈,不用了,我爸爸今天买了很多好吃的回来了。我下来就是叫小二上我家吃饭的。”
“哦。”妈妈有些吃惊的样子,不过并没有多问,因而昨天晚上整栋楼里又充斥着那叔叔的吼声。妈妈让我随着兰姐上楼吃饭,这次,我听清楚了兰姐对我的称呼:小二。之前,我只知道兰姐做那口型时,表示在说我,从此之后,这个声音就和那口型永远的衔接在一起了。
一个秋天的晚上,我和爸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调得很高,这也是妈妈培养我听力的计划的一部分。突然,楼上传来了砰砰的声音,紧接着是碗盘破碎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女人的哭骂声和小孩凄厉的哭声。
“估计又是老那家了。”爸爸屏息听了一会,然后说。
“肯定是了,你没听到玉爱的哭声么?”妈妈说,“不行,我要上去看看。”玉爱是那兰姐妈妈的名字。
“多事,他们家一吵架你就去,人家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老是去掺和,小心挨人怨。现在不也有别的邻居去了,你就别去了。”爸爸说的时候,楼上传来了敲门声,已有邻居去了。
“要是别人,我才不管呢,可是玉爱多么可怜,你们这些男人,真不是人,总是动不动的打老婆,算什么本事。”妈妈边说边站了起来,看来她是一定要上去了。
“是老那打老婆,你也不能连我也一起骂了啊。”爸爸转身朝妈妈说。
妈妈没有理会他,径直去开门,我站起来跟在她后面。“你跟着去干吗?”爸爸把对妈妈的不满泄在我头上。
电视里的电视剧播放片尾曲的时候,妈妈回来了,还带着玉爱阿姨和兰姐,玉爱阿姨一直在啜泣,兰姐则低着头,不时的用手擦着眼睛,抹掉刚刚溢出的眼泪。
“吴思,你带那兰姐姐去你的房间,我们大人有事要商量。”妈妈说。
兰姐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了我的房间,她坐在床边一声不吭,我想,她可能是因为真的太伤心了,不愿和我说话;也有可能是因为害羞才不和我说话,毕竟平时她在我面前都是老大姐的样子,很少像今天这样泪流满面的。“你要不要喝水?”我试探下说。
“嗯。”她点了点头,我又想大概她是哭口渴了。于是我打开门,往厅里走去。
“你出来干什么?”妈妈说。大人们看到我出来,就停止了讲话,掉过头来看着我。他们现在都把我当正常人对待了,要是原来,他们肯定继续说着,反正我什么都听不见。
“兰姐口渴了,我倒点水给她喝。”我说。
“嗯。”妈妈哼了一声,她脸上的表情很吓人,仿佛看到某人当她面偷我们家的东西似的,放在平时,我和爸爸肯定不敢吱声。我虽然知道她不是在生我的气,可还是禁不住的紧张,于是我尽可能快的把水倒好,往房间走。“你们家吴思真乖。”我路过玉爱阿姨身边时,她说。
我抬头望了眼她,脸上的泪痕很深,眼睛里的泪水还汩汩的往外冒着,仿佛那是个无底深的泉眼。玉爱阿姨长得很漂亮,这也是妈妈用来责怪那兰姐爸爸的原因之一,她说,男人经常因为家里的老婆不漂亮而出去偷荤,可兰姐爸爸家里放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还如此,就实在不应该了。后来我读高中时,学到了一个词:梨花带雨,我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玉爱阿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在说你爸妈的事情。”回到房间,我把水递给兰姐,然后说。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听?”兰姐喝了口水,然后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了点头。我们轻轻的将门推开一扇细缝,然后把耳朵贴在上面,这招是我从刚刚看的电视剧上学到的。贴在门上半天,我只零星的听到几个词:怎么办、娘家、离婚、外头有女人---其中有几个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清楚。”我用手语问兰姐。兰姐和我一样,把耳朵拿开,再把门关上。她没有回答,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就没敢继续问下去。兰姐转身趴到床上,一声不吭,这下我连试探下都不敢。
那年的冬天,那兰姐的爸妈离婚了,她爸爸把房子和兰姐都留给了玉爱阿姨,第二年被调到上海,再后来,他在上海又讨了个新老婆,这些我都是听我爸爸说的。而兰姐母女依旧住在我们的院内,到我们家前两年换房子的时候,她们还是住在这。若干年后,我才弄明白了离婚、第三者这两个如今不能再常见的词的意思,我想成人的世界的确是比小孩的还要痛苦,烦心事太多。
那兰姐的爸爸离开后,我们两家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就好像原先存在两家之间的一根鱼刺被拔掉了。那之后,院子里的邻居们又多了两个同情的对象,他们再碰到我和兰姐时,都会连摇两下头,而不是原来的一个,一个依旧是给我的,另一个新增的是给兰姐。同样,那些小孩们又多了一个可以取笑的对象,也多学了一种骂人的话:没人要的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