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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区区二千石(1 / 1)

从敦煌到右扶风,一路上历经六郡数千里跋涉见闻,若要详说,恐怕要说上一夜方能讲完。

反正到元凤五年九月初时,任弘他们已抵达右扶风武功县。

借口旅途劳累要多歇一天,任使者安排乌孙公主、王子留在县中驿站,他自己则乘着天气晴朗,和夏丁卯正找到了任安当年的同僚和旧相识,其实就是几个年纪不小的当地轻侠,黑社会老大,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去。

“本以为过了陇坂,进了关中便是一马平川,没想到还有这么山的地方。”

任弘沿着小路攀爬,回头拉了夏丁卯一把,老夏年纪不小了,几千里路折腾下来还生了场病,身体有些不适,但还是坚持要来拜祭老主人的坟冢,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夏翁,拿着这手杖,我翻天山时便是靠着它。”

任弘将已经撸去牦牛尾的假节杖塞到夏丁卯手中,他已经将这杖当成了自己的幸运符,哪里舍得扔。

“虽是假节,却是我亲手制的杖,随我走遍西域,可是要传子孙的!”

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在渭水之南,地形崎岖多山,一点都不关中,从他们的位置往南望去,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

太白山现在被称之为“太乙山”,那海拔跟任弘翻过的天山达坂差不多,当真气势岿然,据说除了秋季外,其余三季山顶皆有积雪,雾雪塞路,人迹罕至。

而太白山下,就是著名的斜谷道,是从关中去汉中、巴蜀的必经之地,斜水就叫“武功水”,武功县由此得名。

前头给他们带路的,是任安昔日在武功县做官时的朋友之子,名叫游啮铁的年轻游侠儿回首笑道:

“所以才有俗谚,武功太乙,去天三百!意思是再往上三百尺,便是苍天了!”

“夸张之辞,这山一点不算高,想当年我和任君爬天山的时候,那才叫一伸手就能摸到天穹呢!”

韩敢当也跟着来了,在后面嘟囔着说着话,自从跟任弘爬过两趟天山后,他还真有点“一览众山小”了。

游啮铁哈哈大笑:“韩君,我怎么听使团吏的卢君说,你过天山时晕了,是被人抬着过的。”

“他那是酒后胡言,你也信?”韩敢当坚决否认,却心虚地看了一眼任弘。

不过任弘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游啮铁身上,这位任安故人之子容貌平凡,但却披着一件皮毛黑白相间的裘服。

任弘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到。

造孽啊,这竟然是国宝的皮!

后世陕西太白县也有大熊猫,所以熊猫在秦岭以北出没不稀奇,而且汉武帝时的东方朔已经见过这种动物了,还记了下来:“南方有兽,名曰啮铁”,他说这动物似熊,黑白斑驳,能舔食铜铁及竹骨。

不过在汉代人眼里,熊猫并不是可爱的代名词,反倒被视为……猛兽!

咬合力跟狮子差不多,吃竹子腻了偶尔还下山吃头羊开荤,可不就是猛兽么。

中途休息喝水时,游啮铁指着这熊猫裘衣告诉任弘道:“这啮铁兽皮可有些年头了,乃是三十多年前,任公还在武功县时,带着我父在山上打的。因我父出力最多,论功行赏时就分给了他,打到的那天我刚好出生,便给我取了这名。”

而年纪稍大的几人,多是任安的旧下属,则开始七嘴八舌,给任弘说起任安当年在武功县的事迹。

“任公是关东人,最初来武功县落籍时,只带了一把环刀,赶着一辆马车,本地轻侠想要欺辱他,结果都非其一合之敌。因为任公为人骁勇,打架打出了名声来,于是便替代别人在靠近山林的亭中做求盗。后来因为破了案子,赤手空拳捕到了三个拦路抢掠的贼人,便升为亭长。”

那个亭叫太乙亭,便是任弘他们要去的地方。

“武功县偏僻,不比茂陵等地,穷啊,县中男丁要靠狩猎来补贴家用。任公便常常带队入山,部署老幼弱壮打猎的地点,以兵法之策围猎,每次都能收获颇丰。”

“而为众人分配麋鹿鸡兔时,能做到让每个人都满意,众人皆言:‘无伤也,任少卿分别平,有智略!’”

任弘颔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当年陈平就是在乡社时分肉平均,而得到赞许,许下欲宰天下的大志的。

这时又一人凑过来道:“还有一事,有一次狩到了几头大野猪,任公便做东,宴请县中父老相聚。当日到场的有几百人,任公只看了一眼,便问说:‘某某为何没来?’众人都十分惊异,原来任公竟能记得每个人,且目光如炬。”

都算不上多么神奇的事,但关中那么大,右扶风辖区内也有二十一个县,任安却偏要选最穷的武功县落户,就是因为此地鲜少豪家大户,若有才干,又动得经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举县闻名。

“于是任公虽只是小小斗食亭长,威望却比县长还高,慢慢地众人推举他做了县三老,后来又以亲近百姓,被察举为武功县长……”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外来客户,通常是被土人们排挤欺压的对象,可任安竟能融入进去,被推举为县中名望长者才能做的县三老,进一步成了县令,足见他当年在武功县多么受人推崇。

“亭长真是好职位啊。”

任弘心道:“刘邦做亭长时,便能黑白两道通吃,一边在体制内左右逢源,一边与当地游侠豪长交好,任安在武功县也差不多,这要是遇上乱世,他估计也是一方豪杰。”

可个人奋斗也得考虑历史进程,任安之后的命运就有些波折了,因为汉武帝游山玩水路过武功时,武功县准备的帷帐没达标,于是任安被撤职。

赤手空拳奋斗十多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件事大概让任安反思了一下,最后认为自己之所以倒霉,是没抱大腿。

于是就有了之后的故事。

不过从夏丁卯的叙述里,任弘发现,任安虽然投靠了卫青做门客,却没有受到赏识,他和另一位叫”田仁“的同僚默默无闻许久后,才被找卫青征辟人才的汉武帝发掘,从此平步青云。

大一统的盛世里,从背井离乡的落魄穷车夫,靠自我奋斗混到比两千石,这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然后任安、田仁哥俩,就在巫蛊之祸里一起栽了,进了卫氏外戚的门,再想撇清关系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任弘还是觉得,任安当年因骑墙而身死遭杀,在武帝朝那残酷到令人震怖的政治斗争里,其实也不算冤,更不算惨。

这话当着任安旧部下和夏丁卯的面,当然不能说,等他们找到任安在太乙亭旁的坟冢时,他这做孙子的,依然规规矩矩地三拜稽首,送上祭品。

“护北军都尉任公之墓。”

这就是石碑上对任安这一生最后的注脚,死后葬在这,是任安最后的遗愿,不知他在屠刀之下,是否后悔离开武功。

当年任安遭处斩,靠了太史公司马迁帮忙才保住家眷性命,又有武功县的旧部下们巴巴跑到长安,为其收尸,这才能归葬此地。

所以每年里也是有祭奠的,只是人情这东西不是永久的,总有淡去的那天,十五年前有数百人来祭奠,堪称武功县的盛况。可任安的旧识们死的死老的老,到今年寒食节祭扫,只有几个人来了。

若非任弘归来,恐怕再过些年,将再没人记得任安的坟冢埋葬于此,任由它被疯长的荒草环绕,一如这山间那些不知哪朝哪代的无主荒坟一般。

“那些帮忙安葬的人,每年祭扫的人,都得记下,这份人情,还是得由我来还啊。”

任弘对这身体年少时的事丝毫没有印象,所以他只负责咚咚咚磕头,哭泣和絮叨的事就交给老夏,无非是这些年的日子,以及任弘多么有出息,在西域做下了好大功劳事业,也算光宗耀祖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见夏丁卯说得差不多了,任弘接上,朝坟冢再拱手道:“弘此番回到长安,或能跻身朝堂,甚至能封高爵,也算为任氏正名了,至于那个以谗言诬陷祖父,导致任氏遭难的仇家……”

“我迟早会让他付出代价,还大父一个清白。”

清白不清白且另说,巫蛊之祸堪称汉朝版的那十年,牵涉太多,极其敏感,连卫氏外戚出身,已经执掌天下权柄的大将军霍光都不敢乱碰这一历史问题,更别说任弘了。

所以任弘想为任安彻底翻案很难。

但没办法解决问题,可以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啊!

只要将那个向汉武帝告发任安与卫太子勾结的粮吏搞臭搞倒,学习儒生们最擅长的一招,从人品和道德上批判他,便能反过来证明,他当年的供词为假,任安罪不至死。

了结这桩陈年恩怨,便是任弘对任氏唯一的“报答”。

倒是夏丁卯还有些担心:“君子,那当年诬告老主君的粮吏,如今已是两千石高官了,恐怕……”

当年在悬泉置为小吏时,任弘寂寂无名,夏丁卯不必太过担忧。

而任弘加入傅介子使团后,身在西域,就算那仇家听闻,也很难插手来管他。

可如今任弘立下大功,载誉入朝,名声已经散播出去了,哪怕那仇家再迟钝,也知道任安的孙儿回来了,夏丁卯怕任弘入长安后,会遭到非难。

任弘却笑道:“夏翁大可放心,现在谁敢动我,就是在动为大汉流血流汗的功臣,没人会那么做。”

去西域时,任弘只是个想要蹭蹭风口的投机者,混点功劳,一级级往上挪。

可时来天地皆协力,返程时,他已是经过烈火锻打过的镔铁,在天山的寒风中证明了决心,与匈奴诸王斗智斗勇磨砺了谋略,手里拎着两颗胡王的脑袋,昂首挺胸。

他现在,俨然成了站在大时代最前沿的弄潮儿!

不必再为祖父任安的罪名忧愁。

不必再为突破区区三代禁锢而沾沾自喜。

更不必为回到朝中,会不会被仇家刁难而思虑万千。

原本漂浮不定的命运,正如那自制的节杖一般,被牢牢握在了任弘手中。

“夏翁且安心,安乐不过是昌邑国相,王国左官,区区二千石而已。”

“现在不该是我怕他使绊子。”

“而该轮到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害怕我报复了!”

……

PS:晚上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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