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霆元年十月下旬,天山以北普降大雪,高大的山脉以北广袤平原上尽是一片素白。而位于热海东北方一千五百汉里外的车延(新疆博尔塔拉州精河县),匈奴大军一边挨着外面的寒冻,心里也格外凄冷。
因为右贤王屠耆堂数日前从东边逃来的伊吾王处得知,汉军将诸王安置在白山以北广袤右地的老巢捅了个遍。蒲类王、伊吾王、右伊秩訾王、卢屠王、右薁鞬王,起码五位小王的部众为汉军所击。
丁壮被屠,人民四散,大量牲畜被汉军掳走,勒令降汉的城郭小邦带回车师、东西且弥、卑陆国去了。
这让诸王痛心疾首,匈奴人打仗本就是奔着劫掠去的,如今从乌孙的所得远小于所失,家眷可能已尽死,焉能不心疼?
一时间处处是捶胸顿足的匈奴引弓者,甚至有人悲痛得以刀刻画其面,鲜血淋漓。
而当得知给汉军提供情报,带他们找到各部所在的便是那位“吴先生”时,连部众放在金山以北安然无恙的右贤王也坐不住了。
“这吴宗年真是一头喂不熟的狼!竟背叛了我。”
屠耆堂感受到了刑未央和诸王惊疑的目光,连忙痛骂起来:“若让我抓住他,定要砍了手脚,让秃鹫一点点啄光他的肉!”
屠耆堂心中亦是失望而愤怒,本以为自己待吴宗年如国士,引以为亲信,却不想他如此辜负了自己。
事已至此,匈奴右地已被汉军搅得天翻地覆,过去一百年的积累和经营几乎白费了。他们已侦得,汉军已将天山北麓能捣毁的匈奴驻地都烧了个遍,主力已抵达恶师之地(新疆乌苏市)以西,仍在不断向西进军,只是速度不快,双方还隔着百多里,分布在前线的前锋斥候已开始了交锋。
这时候,匈奴诸王便开始争议此战打还是不打。
支持打的一方以代表大单于的刑未央和失去部众的五小王为主,他们还希望能早日赶跑汉军,收拢部众减少损失,匈奴大军足有八万骑,人数是汉军的两倍,有一战之力。
而右贤王与先贤掸则提议先不打,反正部众已来不及救了,不妨退回乌孙去过冬,等狂王灭了元贵靡俘虏汉公主,开春后再合乌孙之兵,以三倍之兵进攻师老疲敝的汉军——反正右贤王部众在金山(阿尔泰山)以北,先贤掸也以为自家的日逐王庭安然无恙,他们当然不急。
可接下来却有留在伊列水的一个千骑长传来消息,让匈奴人的处境雪上加霜。
“泥靡死了,而西安侯任弘率一支汉军忽然出现在其后方……”
先贤掸仔细一想,心里拔凉,这么说来,任弘的行军路线,刚好是自己位于开都水的老巢……
就在他们争议迟疑之际,汉军却忽然加速,越过了两军中间的艾尔湖,抵达石漆河(精河)东岸。
后无退路,前有拦兵,这片平原的南、北、西皆有大山,东北则是广袤的大沙漠,八万骑想从其他路撤走还真不容易,唯有向东,这场大战,他们是难以规避了。
幸好祁连神是偏向匈奴的,天山北麓连降大雪,这让右贤王、先贤掸也从心里生出些侥幸来。
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匈奴人生于塞北之地,能耐寒冷,而汉军则来自南方,对气候的适应要差一些,这或许是他们的机会。
但当两军在石漆河两岸渐渐靠拢,斥候已在五十汉里内剧烈竞逐时,匈奴也获知了汉军统帅的名头,那是一个让他们畏惧而头疼的人:
“赵充国!”
……
根据斥候的回报,匈奴大军足有八九万骑,每个毡包,都住着十个匈奴人,他们的马儿驰骋时,如同惊雷在大地尽头轰鸣,持弯弓射箭,则能下一场锋利无比的雨。
但赵充国只关心一件事:“匈奴人的马瘦么?”
得到回答是,和汉军的一样瘦!
这下赵充国便放心了,看来匈奴人离开伊列水后,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啊。
挥师西进的蒲类将军能从匈奴人战前部署看出来,他们心中是犹豫的,真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
想要靠天降的霜雪和饥寒来削弱汉军?可汉军却是在右地缴获了大量毡衣用于保暖,一路上还不客气地杀了许多匈奴人牛羊吃肉,拖下去只会对匈奴不利,这一点相信右贤王等人也能明白。
“兵法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此战我军人数虽寡,却能够一战!”
直到汉军迅速西进,匈奴人这才做出了迎战的架势。
“拖延多日后,匈奴人终于下定交战的决心了么?”
强弩将军韩增一喜:“彼辈见救援部众已来不及,却不退回乌孙去,既然如此,就证明道远的奇兵已抵达热海,救援了乌孙,断了匈奴人退路了。”
韩增虽出身将门,其先祖为在七国之乱里立下大功的弓高侯韩颓当,韩颓当最擅长的就是轻骑绝吴楚兵后粮道。
而他们家虽然出了个以媚幸出门的韩嫣,但韩增的父亲韩说,也是孝武皇帝时代一员战功赫赫的将军,年轻时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有功,封侯,有任横海将军,击灭东越崭露头角。
太初之后对匈奴的三场大战,韩说参与了两场,天汉四年那场战争,韩增也初次进入行伍,在父亲麾下用事,也算继承了祖业。
只可惜他父亲死于巫蛊之祸,被卫太子矫诏杀了。韩增靠着在桑弘羊、燕王叛乱时站队,成了朝中三号人物。他在孝昭朝虽也参与过平西南夷、武都氐的战争,但都是作为副将,独自指挥大军还是头一次。故出塞后十分谨慎,行军极慢,绕远路的赵充国常常要等他好几天。
韩增也有自知之明,虽然会师于天山北麓后他兵更多,按照朝中排位,前将军肯定比后将军大,他还是堂堂列侯,而赵充国仅是关内侯,但却十分明智地将指挥权交予老赵。
“翁孙在天汉二年就追随贰师打过天山之战,与壮士百余人溃围陷陈,为孝武皇帝召见勉励。孝昭朝时又曾击匈奴,获西祁王,屡立大功,乃是朝中第一宿将,此战当由你来指挥。”
而赵充国推辞再三后,也接过了指挥的大旗,两军合一,乘着匈奴人不进不退之际,率先越过石漆河,避免被半渡而击。
而当次日正午,双方都已进入战场,这是艾比湖以南,石漆河以西一片广袤的平原,向南能望见巍峨的天山,北方极远处数百里外也是山:阿拉套山。
当四万余骑汉军在赵充国命令下开拔,向远处雪地里人马重重,无边无际的匈奴大军进发时,大敌当前,韩增还是有些焦虑。
因为这是汉军从未来过的地域,出塞四五千里,远超霍光要求,胜了还好,若是输了,这四万余儿郎,起码有一半回不了家,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他先前甚至想劝赵充国后撤,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只是在前往自己指挥的阵线时,最后一次问赵充国:
“翁孙,此战我军以寡敌众,你有几成胜算?”
隔着十多里,韩增似乎都能感受到,八九万匈奴骑兵行进时的隆隆巨响,他们集中的位置,满地的白雪直接被踩成了黑色的泥巴……
“我也不是谦逊。”
赵充国笑着,却不直接回答韩增的问题,只向南望着绵延数千里的巍峨天山,提起它曾见证过的往事:“二十年前的东天山之战,贰师为右贤王部所败,遭到包围,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回想那一战,最后觉得……”
“当时若换了我来替贰师将军指挥,能赢!”
赵充国回头看着狠狠劫了匈奴各部辎重后,士气正旺的大军,哪怕是辛武贤部,也战意十足。
又眯着眼,望向前方右贤王的大纛,真是熟悉的东西啊,只是这右贤王,是个志大才疏之辈,早非当年那一位胆大心细的雄主了。而匈奴人的士气,也与当年截然不同,更何况这次汉军主力万余骑,可是钉了马蹄铁的。
二十年前贰师虽然靠了赵充国突围但士卒十死六七,那些袍泽名字和呼喊,就像那一战在赵充国身上留下的二十余创一般清晰,夜深人静时在隐隐作痛!
“所以这场仗,莫要说我与前将军合力。”
赵充国对老上司一点不客气:“哪怕让贰师来指挥,也能赢!”
“翁孙啊翁孙。”
韩增明白了,大笑着同赵充国告辞,回到自己的阵线。人数加起来十万余人的大战,同万余人的交锋完全不是一个体量,阵列要层次分明,何时投入战场,哪一批得暂时撤下来,都有讲究。
却见匈奴大军阵势横垣二十余汉里,呈月牙形,分成八个大翼,各由一位小王统帅,万骑之下又有千骑、百骑。他们提前选好了战场,主力占据了西面的一片丘陵高地,想要居高临下,驰左右翼包之,远远望去无边无际,挤满了整个平原。
右贤王的鹰旗下,有身材壮大的武士鼓起腮帮,吹响了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呜呜呜,它发出了低沉响亮的呜咽,旁边的各翼开始呼应,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
随即十只,百只,直到匈奴人中,凡是佩戴号角的百人长皆开始吹奏,像是对月而啸的狼嚎般,千只号角同时回应右贤王,回应他们的头狼,夹杂许多胡笳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呼啸……
而另一边,赵充国麾下大军虽是骑马至此,但其实只是骑马的步卒,马匹放在阵后,以部曲为单位,步卒居前列了几个圆阵和方阵。因为走得太远,汉军专用的武刚车根本带不过来,四武车阵也列不起来,只能靠士卒攒戈矛外向。
又让辛武贤带着骑兵位于左翼,儿子赵卬在右,韩增部则布置在后,作为生力军随时听他命令加入战场。
当赵充国挥动令旗,仿佛是他亲手操纵般,一旁的两辆旗车上,亦有兵卒立起了的指挥大旗,传递给左右旗车鼓车。
从右到左,看到中军的信号后,数面司马旗也陆续挂起,而与此同时,应和着匈奴人连绵不绝的号角,寂静已久的汉军阵列,也响起了横吹鼓点声……
开打前的战场一点不寂静,仿佛是一场交响乐的对奏。
缓慢而沉重的鼓声,像是敲打在心脏上一般,宽达二十汉里的阵线上,各部汉兵都拄着手里长长的戈矛,紧紧站在一起,众志成城。他们跑了数千里,终于逮到匈奴人了,众人立功之心切。
但大战未开,对面却有百余骑飞驰而来,举刀鋋高呼道:“汉人,斗来!”
“又是这一招。”
赵充国摇头,胡人就是喜欢战前派百余勇士过来挑战,其中颇有射雕者,想要靠他们强悍的骑射,削弱汉军士气,当年天山之战就是这样。
二十多年前,血气方刚的赵充国只是贰师麾下区区假司马,便曾请命出战与之较量。
可现在嘛……
他直接拒绝了辛武贤部跃跃欲试的请求出战,没那必要。
赵老将军举起手,在那匈奴百余骑靠近到几百步内不断挑衅时,如同心有灵犀般,下达了和任弘在焉耆城时一模一样的命令:
“大黄弩,准备!”
……
这场石漆河之战,乃是汉匈自征和三年燕然山之役后,时隔十六年最大的一场会战,参与人数达十二万。
若是杨恽在,定能用他文人的眼光和文采,好好记录下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不吝啬篇幅的话,能写个几天几夜都讲不完。
若是任弘在,也定能如他北上前扬言的那般,带着西凉铁骑对匈奴背刺,成为致胜的关键。
只可惜战争双方不会在原地专门等到他快抵达战场时才开战,任弘也没本事发明无线电,能和分别已两月的赵充国隔着上千里实时通讯,确定匈奴人和大军位置。
实际上,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说来尴尬,在赵充国与右贤王于石漆河开战之际,任弘还在战场西边两三百汉里的地方打转,这已经是连续数日急行军的成果了。他们的马比匈奴和蒲类将军麾下的还瘦,任弘直接将萝卜留在赤谷城过冬,这个选择对的,他临时骑的马已经一死一病……
此处前不久才降了雪,匈奴人行军的痕迹被齐脚踝深的大雪彻底掩盖了,南北两道山系所夹的广袤平原上,四处景致看上去都差不多。
加上天气极差,连解忧派给任弘的乌孙向导都有些糊涂,毕竟过了赛里木湖后,这一带已属于匈奴乌孙交界。
士卒们虽然穿上了解忧公主倾尽赤谷城库存赠与的冬衣皮裘,戴着鹿皮手套和暖和的靴子,但仍冻得不轻。
带着四千西凉铁骑在雪地里转悠半天,却仍未能找到匈奴逃兵所说的,匈奴人几天前扎营的那条河流,也就无法追踪敌人接下来的位置。
任弘抬起头,望向南方的天山,摸了摸自己的聪明脑瓜,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吾等好像是……迷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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