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支硬着头皮在前线打了几天,虽有心杀死,但匈奴人攻城实在太过差劲,付出了数百死上千人受伤,都未能突破达坂城塞的三十里长城。
这初生牛犊才明白了河湟之虎的厉害,不得不派人回后方五十里外的匈奴大军求援。
然而大单于传来的命令,却让郅支暴跳如雷。
“让我再攻一阵诈败撤兵?”
他一下子才明白为何大单于那么干脆地任命自己为万骑长,原来并未指望能破壁而入,而是想利用他这个左贤王庶长子作为诱敌之兵。
诱敌深入是匈奴人屡试不爽的老战术了,从白登之围到让李广利全军覆没的燕然山之战,都是这一招,这次也不例外,大单于和右贤王的主力就在郅支身后数十里外等待,一旦汉军在击退郅支后贸然深追,便能以四五万骑围之!
大概是怕郅支年轻气盛不听指挥,大单于还派了使者,让与郅支同行的呼揭王代其指挥。郅支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交出兵权,任由呼揭王指挥了一场强攻后的诈败,近万骑匈奴人又挨了几发“达坂城三姊妹”的激射后,便仓皇四散而走。
然而任匈奴人如何努力演戏,汉军却无一人出塞,暴躁的韩敢当本欲追击,却被奚充国和冯奉世按着,这可是任都护特地叮嘱过的,此番御敌只守不攻,功亦不在斩首多寡,能让匈奴人无功而返便是胜利。
而西边被汉军加固过,由副都尉常惠及校尉郑吉守备的东且弥城(乌鲁木齐),在匈奴乌籍都尉围攻下亦完好无损,同样诈败的套路也未能让老成的常惠上当。
诱敌不成,匈奴人有些对眼前的障塞长城没辙了,他们人数虽众,但想要强攻下也会付出巨大的损失。汉朝边塞的长城易入,是因为足够长,总有破绽,而这道达坂长城才三十余里,各障塞互为犄角。
壶衍鞮单于只觉这任都护与他所闻不同:“本以为任弘号称‘虎’,应是像霍去病那样敢于冒险之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孤军深入,取车师击日逐王庭以救乌孙。”
作为任弘的老对手,右贤王对此人的了解比大单于可深刻多了:“此人还有一个称谓‘沙漠之狐’,兼有狐狸的狡诈和猛虎的凶恶,相比于霍去病,他更像卫青,实难对付。”
他以为,这是匈奴在卫青霍去病后,遇到最可怕的对手。
“而这次,任弘恐怕看出我军主力在后,是要学此物,做一只‘北庭之龟’了。”
右贤王指着被匈奴大军闯入领地后,缩了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一只四爪陆龟。这是北庭唯一的龟类,高隆的背甲,粗壮的四肢,脚趾比普通乌龟少了一个,喜欢吃刚刚冒尖的盐生植物。
“既然汉人不为诱敌所动,那便将全军都压上去,以逼迫车师汉军北上支援。”
壶衍鞮单于如此下令,却又踩着那只四爪陆龟的背,将利刃从其甲壳侧面的缝刺了进去!
“再硬的龟壳也有缝隙,只望右奥鞬王和稽侯珊能立奇功!”
……
尽管达坂城是连接天山南北最方便的道路,但天山隘口远不止这一个,虽然大多数陡峭难行,但若是绕远路走蒲类海,便能进入哈密盆地,再沿着天山南麓西行,十日可抵达车师国。
蒲类海的右贤王庭这几年数易其手,先是被蒲类将军西征军占领,又转手给了小月氏狼氏部落,但小月氏得而不能守,又被匈奴右部夺了回去。但右贤王唯恐再遭到袭击,亦不敢南迁,只派了其堂兄,刚被大单于任命为日逐王的薄胥堂占据。
“右奥鞬王,我们走的这条路,就是任弘袭击车师的故道吧?”
兄弟之间永远是竞争的,郅支表现积极,呼韩邪也不能落下风,主动随军而行,与右奥鞬王车犁带着近万骑走在这条路上。
这确实就是任弘当年走的路线,被称之为“莫贺延碛”的大沙海当年让汉军好生犯难,如今也并未因来的是匈奴人而让路,长八百里的沙漠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匈奴人得一边走一边杀戮疲乏倒下的马匹,饮其鲜血。
不过昔日任弘路过时遇到的孝武时汉军尸骸,如今却已被收敛一空——都护府出了价,途经此道的商队若能收拾一具汉军骸骨交给都护或玉门关,便可得布半匹。
只可惜随着小月氏丢了蒲类海,此道不再安全,商贾遂绝,转而走有汉军烽燧护卫的楼兰道。
如今匈奴人故技重施,呼韩邪以为,以任弘之狡诈,不会不设防备。
右奥鞬王车犁笑道:“防备又如何?西域汉军不足一万,大多数集中在东且弥与达坂城,大单于与右贤王数万大军临于北庭,任弘已遣兵去支援,后方必定空虚。”
大单于、右贤王与诸王商议过了,此番北庭之争,关键其实不在北庭,而在于作为其后援的车师国。
车师富饶,谷物一年两熟,号称西域的粮仓,当年匈奴右部屡屡进犯铁门,靠的就是车师的粮食和兵卒,那也是这两年来任弘尽力经营的地区,东且弥城自有屯粮,而达坂城的汉军,全靠车师运送粮食补给。
虽然右奥鞬王和呼韩邪都不敢妄想如任弘那般,创下一日破交河的奇迹,但哪怕带着上万骑杀入车师国,将汉军的葡萄园和农田粮仓焚烧一空,也足以狠狠打击其士气。
而车师、焉耆等国虽投降了汉人,但其长期作为匈奴仆从国,见汉军式微,或许派遣使者三言两语,便能胁迫他们复归匈奴——数十年前便是如此啊,因李广利屠轮台灭大宛而归汉的焉耆楼兰等邦,在汉军撤离后又迅速投靠了匈奴,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西域真正的主人!
一旦失去了后方,北庭的汉军再强悍,也会成为孤军,成为匈奴用来与汉朝和谈的人质。
和北庭的凉风习习不同,天山南麓极其酷热,匈奴人损失不小,尤其是马匹,几乎折了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经只能步行了。好在走了五天五夜的时间后,匈奴人终于看到了大沙海的尽头,远方百里开外,巨大而赤红的火焰山已赫然在目。
接下来他们会路过一个位于库木塔格沙漠边缘的狭长绿洲,天山的雪水滋润着那儿,能让疲敝不堪军队得到休憩补给,为袭击车师做准备……
但让呼韩邪心中一跳的是,那绿洲边上,却屹立着一连串烽燧,向西直通火焰山,山脚的绿洲旁,有一座土黄色的汉军小障塞。
这不是海市蜃楼,而是过去一年间汉军新修筑的防御工事,名曰“高昌壁”(吐鲁番高昌古城),烽燧发现匈奴人后燃起的薪火浓烟,已将敌军来袭的消息告知了障塞,以及亲自坐镇车师的任都护。
待到次日清晨,当呼韩邪与右奥鞬王抵达火焰山下的沙漠边缘时,远远便看到了一支来自车师的军队正以逸待劳,在障塞前摆开了阵势迎击匈奴。
但一如右奥鞬王所言,对方果然兵少,不过三四千人,大概是将驻守车师的汉军,连同车师国兵卒统统加上了,而匈奴人即便经过沿途损耗,仍有八九千骑,优势很大。
右奥鞬王车犁松了口气,让各千骑长也摆开阵势,缓缓向前推进,但呼韩邪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汉军善守,既然人少,为何不退守交河,而要在这迎击,以寡敌众?”
“或是任弘张狂,他一贯都是以少胜多。”
右奥鞬王车犁只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是先贤掸的弟弟,兄长被任弘斩首悬于北阙,不论对匈奴还是对他的家族,都是奇耻大辱,而这趟随他来袭击车师的,也多是在上次战争中失去家人帐落的匈奴人,若不是带着复仇的心思,恐怕没走过大沙海士气就崩溃了。
他纵马上前,拔出了直刃刀,指着火焰山下纷飞的大都护皂纛黄旗,对部属们大喊道:
“祁连神在上!为右部雪耻,为亲人复仇,就在这一战了!”
然而等匈奴人靠近到三四里之内,很快就要接阵时,除了目光所见,即将被他们包围的三四千汉军、车师兵,被派往军队两翼的斥候,却从火焰山遮蔽的背后,发现了新的敌人,人数庞大,几乎铺满了整个视野。
一万?远不止,恐有两万之众!
旗帜也五花八门,有车师王旗、鄯善王旗、焉耆王旗、姑墨王旗等十余国之兵。甚至还有乌孙国左大将、碎叶翕侯的狼狐旗,她已带着数千乌孙骑从离开了大部队,从火焰山北侧的绿洲绕了过来,一副要将匈奴人反包围的架势。
右奥鞬王惊愕,呼韩邪心悸,匈奴人皆觉不妙,他们似乎一头撞进了一个陷阱里。
“想学我的故计,以奇兵越塔袭取车师?真是班门弄斧啊。”
任鲁班此刻正在皂纛黄旗之下,也不藏着掖着了,让传令兵去让火焰山后的仆从国军统统开出来。
“西域的汉军确实是少,但……”
任弘笑道:“我小弟多啊!”
……
PS:第二章在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