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近两月来,安西都护府一分为二,君侯卸任即将还朝的消息传开后,市井里渐渐有了一些杂音。”
在陇西属国的驿置中,赵汉儿屏退了外人,只与任弘低声说起那些传言来。
“有说君侯受乌孙之贿数百里地,自建城池,自置官吏,而夫人成了乌孙翕侯,裂土而治,犹如诸侯。更欲并北乌孙夺其人民以广封地,有不臣之心,故大将军欲召还责之。”
“后来又有人说,君侯将大军孤悬葱岭以西,与大国康居构难,兵连数月,是擅开边衅,欲养寇以自重,故大将军恶都护,欲召还诛之。”
前者还有点依据,后者就纯粹胡扯了,任弘不但止住了追击,还将与康居的摩擦一一回禀朝中,隔着上万里请示。
做成这样还有人如此编排他,可想而知,当初任弘若是听了文忠、韩敢当等人之言,脑子一热对康居开战,不论胜负,恐怕真要有急诏召他回朝问罪了。
赵汉儿很忧心:“虽知这些传言并无依据,但在长安里闾中传得有鼻子有眼,不少百姓都信了,认定大将军欲对君侯不利。依下吏看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还是谨慎一些,暂不入长安为妙。”
任弘摇头:“承君命召,当急趋之,若是滞留不归,就成了抗制不尊,岂不是授柄于人?”
“下吏倒是有个主意。”
赵汉儿摸着胡须想了想:“君侯或可假装遇到意外,比如跌落山崖诈死!”
诈……诈死?任弘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蠢主意。
赵汉儿倒是有自己的依据:“我听说,大将军今岁开春以来,身体常常抱恙,市井有传言说,年初有星孛于西方,应大将之陨。大将军恐难以活过今年,君侯不如效公孙敖之事,熬到霍将军薨逝。”
等等,这剧本怎么有点熟悉啊!
任弘指的是公孙敖。
公孙敖乃是陇西隔壁的北地郡人,亦是六郡良家子,孝武初年在未央宫中做骑郎,和卫青关系极好。当卫子夫怀孕,陈阿娇醋意大发,馆陶公主想要杀卫青泄愤,多亏公孙敖带着一帮郎卫救了卫青一命,待到卫氏显贵,公孙敖也备受重用。
只是这厮不争气啊,虽然跟着卫青混功劳得以封侯,但很快就因迷路丢了侯,交赎金免死。漠北之战时卫青还想抬他一手,让李广走偏师而公孙敖跟着主力行动——虽然李广名声水分大,但若论能力,仍比公孙敖强许多倍。
这次因为伊稚斜跑得太快,公孙敖仍是没立战功,太初时担任因杅将军,在塞外修筑受降城。到了天汉年间,公孙敖跟随李广利出征,这次轮到他指挥偏师,遭遇左贤王交锋兵败,士卒死亡过多,回朝后被判了死刑,然后骚操作就来了。
公孙敖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或是得了卫氏协助,李代桃僵,竟成功诈死,亡匿民间数年。
若是他能熬到汉武帝驾崩,卫太子成功继位,以卫氏同他的关系,公孙敖定能逃过一死甚至再度显贵。
可绣衣使者不是吃闲饭的,公孙敖诈死之事败露,被逮回长安,又连坐巫蛊事腰斩,全家族灭!
所以任弘觉得,除非不得已而为之,诈死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虽知霍光确实命不久矣,但不记得确切时间,历史已因任弘的到来而改变了许多。霍光才六十多岁,万一熬过了这道坎,再活蹦乱跳个八年十年呢?
于是听完赵汉儿的主意,任弘只在心中感慨:“较之于韩敢当,赵汉儿虽有小智,但终究没有大慧啊。”
也对,他在边境小燧遇到这哥俩,带着他们一路立功封侯,虽然武力上确实有两把刷子,一个力大胆大,一个射术无双,还会临敌应变。但毕竟书读得少,没太多见识,做到比二千石这级别已有些吃力,长安朝堂复杂的勾心斗角,二人也玩不转。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行事风格,任弘猜测,若是自称少时学过纵横长短之术的文忠在,只怕会给自己出更加惊悚的主意。
诸如效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西招河西募骑,东携六郡子弟,再招来使方天画戟的甘延寿。
最后带着重新聚集起来的西凉军老兵高举义旗,向三辅进军,在陇关前高呼三声:“入关,入关,入关!”
毕竟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啊!
但任弘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事情真到那一步了么?
大汉确实有召还诛杀将领的先例,不算汉初的淮阴侯等人,只看孝武朝时,因为战败、畏敌、无功而被迫自杀、被杀的大有人在,诸如主导了马邑之围的王恢,迷路错过漠北之战的李广,打了胜仗灭了朝鲜却因为矫制火并同僚而受诛的荀彘。
但这些罪名都跟任弘不沾边,他在西域四年,挫单于,收呼揭,击走乌就屠,可谓战功赫赫。而做事也十分谨慎,常会提前发书请示朝廷,不敢擅断攻伐。
“除非霍光像孝武杀商丘成一样,回朝后给我网罗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行诛杀。”
商丘成乃是李广利部将,因平卫太子乱而升御史大夫,后率两万人出西河,与李广利、莽通分道击匈奴,至浚稽山,李广利那边打了败仗,商丘成却击败了李陵,得胜回军。
但旋即,他就因为侍祠孝文庙时醉歌于堂下,犯大不敬罪,被迫自杀——实则是汉武帝开始清理李广利一系,商丘成纵有功也必须死。
彼一时此一时,孝武清理李氏部将十分简单,但任弘不同,霍氏想除掉他,要面临可怕的后果。
首先是皇帝那关过不了,人人皆知西安侯与天子是微时故旧。
而朝中老臣苏武、赵充国、傅介子等人也绝不会支持。
在外,任弘旧部聚集的西域、北庭乃至金城郡恐会义愤填膺,乌孙的解忧太后和瑶光若听闻任弘出事,也会与朝中权臣翻脸。
杀一人而乱天下,代价太大了,这是二世皇帝胡亥那种自爆鬼才才能玩得出来的蠢招,说这是大将军之意?简直是在侮辱霍光!
除非霍光铁了心要篡汉,但任弘又知道这不太可能……就算霍光受了什么刺激改变初衷,以他的行事风格,对付一个人前还能透出风声来满城皆知?
就像田延年之死一样,事先没人料得到,任弘至今不知田延年究竟因为何事被大将军逼死,只能乱猜一通:
“若我所料不差的话,田子宾八成是劝大将军再进一步,覆汉而代之罢,反被大将军所杀……”
思来想去,他还是得回去。
任弘遂宽慰赵汉儿道:“此事恐怕不实,我实在想不出大将军有要杀我的动机。而欲阻我不归,甚至让我与大将军反目成仇的人只有两类。”
“要么是匈奴间谍,要么是朝中宵小!”
宵小指的还真不是贤良文学,而是霍夫人显,霍家子弟、女婿们。
霍夫人当初可是用过鼓动人去白鹿原的庄园捣乱这种龌龊手段的,以其心胸和格局,这种事完全干得出来。霍家子弟也视功勋越来越高的任弘为威胁,巴不得任弘听了传言后心生畏惧,抗诏不归,如此便能名正言顺收拾他。
“长安市井上,耸人听闻的流言很多,我就听说过不少。”
任弘道:“诸如卫太子没有死;孝昭皇帝是大将军的儿子,而他之所以忽然驾崩,是为了夺权亲政为大将军所弑。”
“再比如,废帝刘贺之所以被废,是他心生邪念,欲对上官太后行不轨之事。”嗯这件事或许是真的。
任弘笑道:“但传言就是传言,吾等能做的,便是不信谣,不传谣!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见赵汉儿还欲再劝,任弘抛出了一个他也无话可说的理由。
“若大将军欲对我不利,怎么还会留着你在临近三辅的陇西属国为官掌权?归汉,吾等要相信大汉,相信朝廷,相信大将军!我意已决,明日便继续上路返京。”
言罢却又指着在屋外活蹦乱跳,跟休屠人学射箭的任白叹息道:“只是吾子年幼,在路上得了风寒不适,经不起远行折腾,且留在你这替我照拂几天。”
赵汉儿了然,竟下拜顿首,声音哽咽:“下吏当不负燧长之托!一定会照拂好小君侯。”
喂喂你这是干什么?只是以防万一,别搞得我像临终托孤一样啊,真不吉利!
话虽如此,任弘眼眶也有点红了。
到了次日将行,把小拖油瓶托付给赵汉儿后,任弘一身轻松,骑上萝卜,朝赵汉儿抱拳,带着数十名舍人、亲卫,大笑着纵马东行。
赵汉儿牵着任白,远远望着,看到任弘意气风发,想起昨日的话,只觉得西安侯身上仍有昔日之勇,仍是那个带他们向死而生的英雄!
“当年我曾单骑上天山,一人灭一国,未曾害怕。”
“今日,我便匹马入长安,纵是龙潭虎穴,又何惧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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