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很大的桌子上,堆积着一大堆的账簿,名册,还有各种各样多年来农庄里稽留下来的文书。
箬莎坐在桌子旁一份份的看着那些文件,有时候她会拿起其他文件相互对比一下,有时候又会对一些数字重新算算。
桌边已经点上了蜡烛,摇曳的灯光把箬莎的身影投在墙上,身影随着窗外吹进来的晚风微微轻摆,起伏妙美的曲线如河边柔嫩的细柳引人遐思。
这是个虽然并不很热但依旧会令人心头搅动的仲夏夜,微熏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却也会因为风中的温热而焦躁。
亚历山大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那么一副美景。
一个身穿着农家女的麻布长裙却无比美丽的少女,脑后两个辫子绑在一起从发根上把浓密的金头完全束住,散落的长发一直向下垂下去盖住整个后背,她的左肘支撑在桌子上,左手抵着下巴,似乎在苦死什么难题,右手里一支羽毛趣÷阁则在纸上不停的写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灯光照在她的侧脸,半明半暗的光影衬托得她脸上的轮廓更加清晰鲜明,当她因为某个难题微皱眉梢时,似乎整个房间都随着她的坏心情变得暗淡了,当她终于解决了那个难题,她就嘴角略扬,露出个令人陶醉的微笑,一时间似乎一切就都变得美好起来。
亚历山大靠着门框仔细看着这幅如画卷般的美景,他相信如果这时的情景被如今那些了不起的画家巨匠们见到,一定会把这个美丽的瞬间定格在他们的画卷上,在这个时代也许会缺少食物,但是却绝不缺少愿意挖掘灵感和描述美丽的艺术大师。
他们可以让箬莎的形象从此流传于世,甚至可以在将来许多年后成为令无数人为之陶醉的偶像,就如同那位享誉后世的丽莎乔宫多一样,索然那位夫人本人的事迹几乎早已被人忘却,但是经由达芬奇那双神奇的巨手在画布上描绘出的形象,却成为无数收藏家心目中最有价值,也是最令人难以追求的“女性”。
只是想到这个,亚历山大又忽然觉得不该有这么一副画像,他并不希望和别人分享箬莎这一刻的美丽,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份美丽,他只希望如今这样的箬莎属于他自己的“私藏”。
“看来我得自己去学画画了。”亚历山大自嘲的低声自语。
他的轻微响动引起了箬莎的注意,原本正沉浸在工作中的少女因为被打扰不快抬起头,看到是亚历山大,她原本皱起的眉梢慢慢疏开:“我还以为是伯莱里或是女仆。”
农庄里给箬莎安排了个女仆伺候她,凑巧的是这个女仆正农庄上那个猎人卡罗的老婆。
“伯莱里应该还在巡视农庄。”亚历山大有点无奈的摇摇头,之前白天伯莱里与波西米亚人发生的冲突虽然已经平息,可双方的敌意却丝毫没有减少,尽管箬莎借着这件事立刻宣布付给波西米亚人酬劳安抚住了那些佣兵,但是事情并没有就这么平息下去。
伯莱里似乎对箬莎的决定有些不满,他借口去巡视农庄拒绝了一起在农庄里吃第一顿晚餐的邀请,而是带着两个上了年纪的村民开始到处转悠起来。
原本这种事卡罗应该是最擅长的,做为一个猎人卡罗几乎对附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当箬莎宣布卡罗可以得到一片亚历山大之前许诺给他的田地之后,伯莱里就连卡罗的那张脸都不愿意看到了。
其实不止是卡罗,之前参加过保卫农庄的村民们都得到了许诺的田地,虽然他们在被抓住后很是吃了不小的苦头,甚至有两个人还被收税官下令吊死在了农庄门口的框梁上,可他们的家人还是得到的了之前许诺的田产,甚至箬莎还让那两个可怜人的老婆和孩子亲吻了她的手以表示感谢。
这一切让箬莎很快就得到了农庄上所有人的拥护,甚至有村民已经在高呼“伯爵小姐万岁”,而这种欢呼显然和之前旁人称呼她“科森察伯爵小姐”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波西米亚人,也都认为这位小姐的确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而这次他们长途跋涉所得到的丰厚报酬,也让他们满意得骑着马,绕着农庄不停的欢呼奔跑。
亚历山大走到桌边,看着桌子上都是写满了各种字迹的文件,他歪头看看箬莎。
很凑巧,这时箬莎也正抬起头看着他,在灯光下她挺直的鼻梁在另一边的脸颊上映出些许阴影,看上去显得五官更加生动清晰。
“我成穷人了。”箬莎说“我没有钱了,除了你答应的给那些村民的田产,还有整个庄子上存的所有东西都已经给了波西米亚人,阿格里河平原上虽然有那么多的田地可并不是我们家的,科森察家只是这片平原的监护人,我们只能从当中得到一份赋税,现在我手里连一个佛洛林都没有了,我破产了。”
说完她认真看着亚历山大,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东西。
“破产了呀,这可的确是太糟糕了,”亚历山大摇摇头,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只是当初为了能夺取阿格里,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看来如果你要再把这处农庄当嫁妆,应该不会有哪个贵族或是伯爵什么的愿意娶你了吧。”
“除非他们是白痴,”箬莎拿起桌上的一沓厚厚的文件对着亚历山大晃了晃“如果他们看到这上面签署的人名或是画的那些圈,他们就会知道属于我们家自己的田产几乎都已经分给了那些村民,除了能得到一点可怜的田租,我已经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娶这样的我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好买卖。”
说着,箬莎还略微调皮的眨巴了下眼睛。
“那就不结婚了?”亚历山大慢慢坐下来,地上铺着的草甸有些粗糙,他的腿动了动,无意中碰到了箬莎的脚。
箬莎的脚先向后一缩,然后忽然向前用力踩了下亚历山大的腿,然后她就从椅子里站起来,和亚历山大并排靠着桌子坐在地上。
“一个没有钱又没有地位的女孩子谁会娶呢,虽然我觉得自己长相还不错算是漂亮吧,可对贵族来说漂亮是最没有用处的。”
说到这,箬莎忽然想起什么用肩膀轻碰了下亚历山大:“那个埃利奥特去哪了,我怎么一天都没见到他的人?”
感觉着从箬莎身上传来的微温,亚历山大轻轻闭上眼睛,这几天他的确是太累了,甚至仔细想想自从离开那不勒斯后他就没有真正好好休息过。
“那个人啊,他现在应该正和马希莫在一起。”亚历山大轻轻一笑,他能猜出这时候埃利阿特一定正施展他那娴熟的口舌,一边灌酒一边从修道士那打听各种消息,特别是关于那两两只燧发枪的事。
埃利奥特对那两只火枪的兴趣并没有逃过亚历山大的眼睛,事实上只要不是太蠢的人,就一定会注意到那两只火枪因为惊人的射速产生的巨大威力。
尽管在亚历山大看来那实在不能算是真正的燧发枪,可不能不承认,在这个时代那两只枪是有着近乎划时代变化的产物。
不过虽然如此,可亚历山大并不在意那两只枪的秘密会泄露出去。
虽然从火绳枪的崛起到燧发枪的出现经过了很长时间,而且也的确由此对战争形势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是这个技术上的变革其实并非是什么太难的问题,而且亚历山大也知道就因为这不是什么太大难题,即便想尽办法秘密也保守不了太长时间。
除非他永远只做这么两只火枪自己用来玩,否则只要大量生产,那么用不了多久这种简单的技术就会被别人掌握。
既然如此不如借着这时候燧发枪的设计还堪称天才之作,想办法用这个为自己换取一部分好处。
这个想法甚至是在科森察城堡那个房间鼓捣这两只火枪时就已经有了,而且亚历山大相信亲眼见过这两只枪的威力的埃利奥特应该是他的第一批“潜在顾客”。
至于说埃利奥特可能会从马希莫打听到火枪的做法,然后直接自己鼓捣出来,亚历山大并不担心这个,因为他已经决定暂时不离开阿格里河平原农庄,而他也有信心在这段时间里造出足以让埃利阿特更感兴趣的玩意。
只是现在唯一的难题,却是身边的箬莎。
亚历山大问:“你已经决定了吗,亲自为那些村民授予土地?”
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箬莎轻轻一笑说:“当然,这里是科森察家的土地,现在又是我的土地,这是我的权力也是我的义务。”
“现在还不是你的土地呢,”亚历山大低声提醒“别忘了你还得听从你哥哥凯泽尔的,按照那个公爵收税官的说法,他现在已经是科森察伯爵了。”
“伯爵是我父亲,”箬莎气呼呼的反驳,然后她的摇身挺得更直用力向后面的桌子靠了靠“我不会让凯泽尔成功的,他从父亲那里夺走了科森察,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去找伯爵,”亚历山大在箬莎耳边说,当他离得过近时,他的嘴唇几乎碰到了箬莎近乎透明的柔软耳垂“让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伯爵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然后呢?”
看着箬莎询问的眼神,亚历山大的声音更低,嘴唇离箬莎的耳唇也越来越近,似乎随时能碰触到她的耳朵“然后你就留在那不勒斯,我想很快就要发生很重要的事情了,那时候伯爵应该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到时候你也许可以帮得上他。”
箬莎眼中探询的气息更浓了,她略带怀疑的看着亚历山大,用怀疑的口气闻到:“你究竟知道些什么,还有你究竟是谁?”
亚历山大顿了下,略微沉吟然后才说:“我知道的事其实并不难猜到,只是大家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罢了,其实你也知道我在说什么。至于我自己,当然是你的哥哥。”
“你是我的哥哥吗?”箬莎的声音透着迷惑。
“当然,同母异父的哥哥。”亚历山大微微侧过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可你现在这样子可不像个哥哥该做的。”
箬莎怀疑的看着亚历山大,因为离得近,她说话时微启的唇瓣就若有若无的掠过亚历山大的脸颊,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在两人之间扫过。
亚历山大用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的声调轻轻问:“那哥哥该做什么?”
一个哥哥该做什么,亚历山大的确不知道,因为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他都没有个兄弟或是姐妹。
不过做为箬莎真正的哥哥,凯泽尔科森察却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腓特烈的收税官虽然只走了几天,但是这些日子对凯泽尔来说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收税官遵守了诺言,他带走了所有自己的人,把城堡完全交给了凯泽尔。
这对凯泽尔来说原本应该是件很高兴的事,但他却不能享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乐趣。
整个城堡里的人好像都开始惧怕他,哪怕是那些平时奉承他的人,似乎也开始悄悄躲着他了。
这让凯泽尔感到愤怒却又无奈。
从决定流放他的父亲那一刻起,凯泽尔就知道最终会是这个样的。
不过他并不后悔做出的选择,这不止是因为当时他正面临生命威胁,更重要的是他的确担心他的父亲会把领地还有爵位传给箬莎。
所以当他刚刚从收税官手里接管了城堡,就下令堵死了那条通向山顶的秘道,同时他命令加强了警戒,虽然他并不认为箬莎能从收税官那里逃掉,更不相信在有波西米亚佣兵的追击下,箬莎还能做出什么。
也许该是给莫迪洛伯爵去封信告诉他自己决定的时候了。
到了第五天,凯泽尔开始琢磨起来。
他知道莫迪洛对箬莎抱着很大希望,或者说对箬莎将来的婚姻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益抱着希望。
但是现在凯泽尔的决定显然与莫迪洛的意愿产生了巨大矛盾,凯泽尔不相信莫迪洛会就此善罢甘休。
但是这一次凯泽尔却并不畏惧那位伯爵了。
收税官之前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始终萦绕凯泽尔的心头,那也是促使他最终决定宁可流放他的父亲,也要冒险夺取伯爵之位的原因。
“那不勒斯人将面临一场饥荒,哪怕是最富有的人面对饥饿也会弯下他的膝盖,为了一块烤得流油的上好羊肉阿谀奉承或许是件无耻的事,但为了一块能够糊口的面包跪下乞求却并不丢人。而能施舍面包的人,就是天使。”
收税官的这些话让凯泽尔的喉咙发烫,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抓住了个机会。
即便能继承科森察的爵位,可依旧只是依附于莫迪洛,而如果能像收税官说的那样,他就有可能成为那不勒斯人的英雄!
这样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制不下去,以致当他从父亲脖子上夺过印章时,那股罪恶感只稍微在他心头一闪就再无踪影。
凯泽尔走到桌边拿起趣÷阁,在揣摩酝酿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始落趣÷阁:
“尊敬的那不勒斯的圣嘉尔与伊斯基亚伯爵大人……”
这就是凯泽尔这封信的开头,也是全部。
然后他就听到了从城堡外传来的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侍从慌张的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大人,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谁,箬莎?”凯泽尔想了下才明白过来,然后他愤怒的呵斥“这有什么慌张的,她是和那个收税官一起回来的吗?”
“不是的大人,”侍从脸色苍白的说“她是和那些波西米亚人一起回来的,不,不对,”侍从用力摇下脑袋,好像让自己清醒一下之后才大声说“是小姐带着那些波西米亚人回来的,他们现在已经到城堡外了!”
“什么?”凯泽尔猛然站起来,当他冲出房间时,都没有注意被他打翻墨水已经染黑了整个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