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很激烈,期间夹杂着连续不停的爆炸的声响,从声音上甚至可以听出那应该不是炮弹造成的。
这个时代使用的还都是实心弹,会是铅弹或是石弹,所以能造成这么连续爆炸的,应该是炮弹砸中什么时候引起的破坏。
采佩斯回头向索菲娅宫殿的方向望去,他的心情很复杂。
尽管是拉迪斯拉斯二世把索菲娅带进了布加勒斯特,但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开始的时候他是最早承认和跟随索菲娅的巴尔干贵族之一。
和吉拉斯那些希腊人不同,采佩斯从开始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可即便如此他与索菲娅之间更多的还是友情。
但是现在他们两个不但已经分道扬镳,甚至还相互残杀,采佩斯并不是个注重个人情感的人,但是看着那火光他还是不禁有些黯然。
索菲娅的那座小宫殿他并没有进去过,那座房子是索菲娅与他和拉迪斯拉斯二世近乎彻底决裂的结果,所以他从没走进过那里,不过他知道那座宫殿很坚固,如果只是用普通兵力要想攻下来是十分困难的,而一旦驻守布库尔堡垒的蒙蒂纳军得到消息支援亚历山大,布加勒斯特城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内战。
所以国王才会派黑军乘夜偷袭,更要在这个人人都认为刚刚与奥斯曼人休战的不可能的夜晚一举袭击成功。
现在有了火炮,索菲娅的房子应该是抵挡不住袭击的,只是拉迪斯拉斯二世居然在城里使用了火炮,这让采佩斯大吃一惊。
布加勒斯特是瓦拉几亚首府,采佩斯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自己高居布加勒斯特城堡宝座上接受众人恭贺的样子,现在听着那一连串的爆炸声,他不禁又是意外又是恼火。
远处闻讯赶来的蒙蒂纳军队已经发现了城门前的异样,他们开始迅速列队,同时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一队队动作敏捷的士兵出现在队伍前面。
“注意,火枪!”采佩斯立刻大吼一声,他的瓦拉几亚人同样不能完全进入城市,而是在城外监视着奥斯曼人,而且因为需要保密,真正知道今天晚上要干什么的,只有他带领的这支亲随军队。
毕竟即使是瓦拉几亚人也未必都是值得信任的。
所以他能带来堵截蒙蒂纳人的军队并不多,好在蒙蒂纳人应该只是听到了城里发生了动乱而派人赶来,甚至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他们同样要在布库尔堡垒监视城外的奥斯曼人,不可能派出更多的军队增援城里。
采佩斯一边喊着一边准备跑到队伍前面,到现在为止因为是偷袭,所以蒙蒂纳人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采佩斯决定尽量拖延住对方。
他相信只要国王那边得手,这些外国军队一定会因为失去首领惊慌失措,然后也许不需要经过战斗他们就会仓皇回国。
只是对面晃动的影子让人不安,这让采佩斯一边准备找借口拖延时间,一边本能的大声警告前面的士兵。
而就在他的喊声刚刚发出时,一阵密集的枪声已经从对面突然响起。
采佩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蒙蒂纳军队居然一上来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就突然开火,在他的战马中弹砰然倒地的一瞬间,采佩斯脑子里飞快闪过个荒诞的念头:“难道我被偷袭了?”
“怎么开炮了?”
在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在布加勒斯特城堡里,正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拉迪斯拉斯二世也不由问出了这么个满是错愕的问题。
他转过头向站在身后的几个随臣看去,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但是看着他们同样略显茫然表情,国王心头忽然涌起一阵不安。
黑军是有火炮的,这支军队不但装备精良而且并不守旧,所以除了装备火炮,在火枪的使用上更是要比同时代大部分国家的军队进步的多。
但是被匈牙利贵族们解散之后的很多黑军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佣兵队伍,即便是被拉迪斯拉二世保留下来的这支军队,虽然也的确拥有火炮,可这次来布加勒斯特却并没有携带那些不易运输的笨重装备。
更何况这是在城里,他们又是要偷袭,不论是在这种地方公然开炮,还是带着那种大家伙招摇过市都是不可能的。
那么这炮击是怎么回事?
拉迪斯拉斯二世先是错愕,然后心头忽然就是一动,他立刻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就在与此同时他听到了第二阵猛烈的炮声。
拉迪斯拉斯二世的脸色瞬间变了,虽然因为是夜晚看不清楚,但是从闪动的火光他可以肯定那里距索菲娅的那座小宫殿还有段距离。
如果黑军使用了火炮,那么他们应该是正在进攻那座看上去十分坚固的房子,或者说是一座工事,因为据国王所知蒙蒂纳伯爵在为索菲娅买下这座房子后曾经进行过一番修缮,这让那房子看起来更像座小城堡。
但是现在爆炸的地方显然距索菲娅的住所很远,如果不是进攻的索菲娅的宫殿,那么是在街上还是什么地方?
还有黑军什么时候有火炮了?
国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想到了个危险的可能,却又觉得难以置信。
对方已经有准备了?!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拉迪斯拉斯二世大声对手下命令,按照之前计划在偷袭没有结果之前他或是他的人都是不能出面的,这样如果偷袭出现了意外或是那几个重要人物中有人逃脱,他可以完全把这件事推脱得干干净净。
毕竟解散之后的黑军很多都成了雇佣兵,那么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暗哨希腊公主的凶手。
而拉迪斯拉斯二世相信,很多巴尔干贵族是和他一样不希望看到一个真正强大的希腊公主的。
只是有些人在心里盼望,而他却可以真的去做。
不过这一切都是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如果对方已经有了准备呢,或者说如果对方已经有了准备,那么难道就只会防备他的袭击?
国王瞬间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他不停的下令让手下却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丝毫不顾那些已经闻讯赶来的贵族们,立刻带着人向城堡高处赶去。
“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拉迪斯拉斯二世嘴里低声念叨,当他登上城堡的塔楼看到下面大部分城市时,望着附近能虽然一片混乱,却并没有出现什么可疑迹象的街道,国王先是吐了口气,然后立即对身边的人吩咐“去告诉所有的贵族,我们当中可能出现了叛徒,这个时候必须防备奥斯曼人可能的袭击,所有军队都必须谨守自己的的防线。”
“是,陛下。”
看着应声快步离去的随从,拉迪斯拉斯二世深吸口气,闻着空气当中隐约带着的焦糊味道,他心头焦急的向索菲娅住处的方向望去。
拉迪斯拉斯二世知道那些巴尔干贵族们这时候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刚才的话就是在告诉他们,要他们做出选择。
是支持自己还是支持那个将来有可能会站到他们头顶上的希腊公主。
又是一阵猛烈的炮声,这时候拉迪斯拉斯二世已经可以肯定,那炮声绝不是属于黑军的,因为只要稍微注意就会发现,炮击的距离的又近了些。
偷袭变成了谁也想不到的巷战,国王瞬间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嘭~”的一声闷响,随着炮管散开一片浓烟,装在炮座上的火炮骤然向后一震,木头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向后退出几步。
黑暗中一道黑影骤然划过街道,不远处一栋房子看上去很结实的木门瞬间炸裂,四溅的木屑砸得噼啪乱响,透过房子里已经引燃的火光可以看到好几个血肉模糊的士兵倒在地上要么没了声息,要么痛苦的翻滚惨叫呻吟着。
“这可真是门好炮!”
贡帕蒂大声吆喝着,他用手在眼前扇动驱散刺鼻硝烟味,以此同时他的目光盯住了对面街上一队正试图向后撤退的黑军。
“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样的奇迹吧。”
贡帕蒂的扭头看向另外一门他很熟悉的火炮,炮管由后至前的变得粗大,而敞开如同花瓣似的炮口就好像随时准备吞噬生命。
又是一声炮击,这一次甚至还不如之前听上去响亮,但是这一炮带来的杀伤却是异常恐怖的。
在很近的距离上,几乎完全是平射的炮弹瞬间在对面的队伍里造成了可怕的灾难。
密集的铅弹挟着巨大的撕扯力在人群肆意横飞,四周的墙壁被砸得碎石乱溅,而很多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上的某一部分已经被迎面掠过的霰弹骤然洞穿,或是干脆撕扯得飞离了身体。
“推进!”
贡帕蒂嘴里迸出冷酷无情的命令,在一队火枪兵的掩护下,几门还在吐着硝烟的火炮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闷响声,木轮碾压着满地的血渍和黏糊的残肢在街道上向前缓缓前进。
在火炮后面,更多的掷弹兵在街上列成一队队的横列,乌黑的枪口排成一排无声的向前推进。
这时候的街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几栋被实心弹砸中已经变成废墟的房子要么燃烧,要么摇摇欲坠。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闷响,一幢已经被砸塌了半面墙的房子突然倒塌,溅起的烟尘瞬间笼罩了附近的街面。
谁也想不到亚历山大对这次偷袭会早有准备,更没有人想到对方居然敢公然在城里使用火炮。
布加勒斯特,是继传统的五大牧首区相继沦陷后被正式宣布承认的第一个牧首区,而自诩罗马政教继承者的莫斯科大牧首区的确立,还要将近120年之后。
而且这里还是瓦拉几亚的首府,圣西里尔兄弟的墓葬所在地,更是曾经战胜了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伟大城市!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巴尔干人来说无比重要的地方,这个在很多人心目中如传说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般美丽的城市里,在1499年5月的这个夜晚,街上响起了炮声。
“开炮。”
贡帕蒂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激动,他的眼睛里只有对面的敌人,当平射的炮弹洞穿对方的队伍时,他甚至似乎听到了那些被碾得完全分辨不出模样的肢体在瞬间发出的可怕撕裂声。
火枪兵们或蹲或立,整排的子弹呼啸着向对面的敌人射去。
黑军同样有着十分犀利的火器,甚至曾经一度全军准备火器的密度比这个时代任何军队都更高。
但是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被打懵了。
当开始遭遇袭击时他们虽然混乱,但还是很快就稳住了阵脚,黑军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们不但没有立刻崩溃,甚至还有人能趁着敌人装填弹药的时候发起了反击。
但是这勇敢的举动却被大炮彻底碾碎了。
当看到对面街上出现的火炮时,黑军的士兵只来得及露出一丝愕然,随即不等他们接下来有所反应,平射出的恐怖炮弹已经穿过街道在他们的队伍里贯通了一条可怕的血肉巷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彻底演变成了一场屠杀。
没有人能冲过街道,黑军雇佣兵被铅弹和石头炮弹打得残缺不全的肢体横在街道到处都是,泼溅出的内脏软哒哒的黏在地上,以至当掷弹兵们迈步向前时,脚下发出了阵阵瘆人的噗呲噗呲的声响。
终于,被驱赶到河边一块凸入登布维察河岸边开阔地上的黑军佣兵们停止了后退,他们紧紧的聚在一起,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
贡帕蒂深深吐了口气,他其实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屠杀,对于他来说,战场上的乐趣在于用大炮摧毁和撕裂迎面的敌人,而不是用近乎谋杀的手段夺取生命。
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密集枪声让贡帕蒂竖起了耳朵。
他知道这应该是布库尔堡垒方向传来的。
“投降,或是死!”贡帕蒂大声向对面已经无路可退的黑军佣兵们喊着“你们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勇敢,现在投降不会有人歧视你们。”
佣兵们的队伍似乎涌起一阵骚动,但是很快就平静下去。
接着那些身穿黑色盔甲的黑军士兵开始列队,他们手中的蝠翼枪和刺矛直直的指向对面,同时火枪兵们也缓缓端起了手里的火绳枪。
一个指挥官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看着前方不远处对准他们的炮口,那个指挥官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低声祈祷一句,然后从旁边的地上用力拔起重剑。
“真是愚蠢。”贡帕蒂发出声无奈的叹息,他向排列在身边的几门火炮看了看,同时慢慢举起手来。
对面的黑军指挥官的剑也举了起来,就在他张开嘴巴准备下达这一生中最后的命令时,这个指挥官似乎听到了对面那个蒙蒂纳军官迅速的喊出了一声:“开炮!”
几道火星忽然从对面那几门火炮的炮身上点亮,接着伴随一阵闷响,硝烟升起!
贡帕蒂面无表情的看着前面,刺鼻的火药味道让人几乎窒息,他抬手掸掉了迸到袖子上烧出了的洞的火星,那是火炮射击时从药池里溅出来的。
一排排的火枪在不停的射出成片的铅弹,硝烟已经完全挡住了前面的视线,但是这并不妨碍掷弹兵们的杀戮,对他们来说只要对着那些向他们冲来的敌人不住开枪就可以了。
从对面也响起了零星的枪声,但是很快随着几颗炮弹直直冲破烟幕,对面的枪声也很快消失了。
“停下!”
一个掷弹兵队长看到贡帕蒂的手势立刻拽起脖子上的口哨用力吹起来,刺耳的哨声划破夜空,直到终于令似乎无休止的枪声沉寂下来。
硝烟散去,对面已经没有再站着的身影,倒在地上的人有些还没有死去,就不停的发出或是尖利或是低沉的呻吟,一些人不停的挣扎着,痛苦已经让他们失去了方向,有的甚至不顾一切的向着科森察军队移来。
“去帮帮他们。”贡帕蒂低声说了句。
科森察人拔出了携带的佩剑,他们走向空地,开始在遍地尸体当中寻找还有一口气的,然后干净利落的割断他们的喉咙。
看着那些不住弯下腰扳住一颗脑袋用刀割断喉咙的身影,贡帕蒂嘴里吐出口积郁在胸口的闷气,他并不喜欢这样,在他看来这种事也许适合那个摩尔人或是其他什么人去做,但是却并不适合他。
可是这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伯爵的命令。
随着最后一个佣兵被抹断喉咙,整个空地上变得一片沉寂,一个士兵把一面绘着只戴着臂甲的手紧握柄钉锤图案的旗帜送到贡帕蒂面前。
贡帕蒂看了眼那面旗帜,拿起旁边的火把默默点燃,旗帜迅速被火焰吞噬。
“我们走吧,”贡帕蒂向旁边的军官说,他再次回头向那片尸横遍地的空地看了看,然后转身带着手下向城堡方向前进。
这时,一缕初夏的晨光划破了黑暗隐隐出现东方的天际,在经历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夜晚后,新的一天来临了。
只是当那晨光驱退黑暗,终于抚照到登布维察河边这片空地上时候,映在瑰丽光亮下的却是一片冰冷僵硬的尸体。
匈牙利国王马加什一世黑军的最后一支部队,就此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