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月色明朗,萧恩时与继言决定再度探山,想查明除了九龙松外,是否还有别的地穴出入口。他们摸到龙骨山顶,只见黑压压聚集着大片阴司教众,东边是十殿阎君分别率着本部幽魂,西边是形容迥异的数千名江湖人士,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前排领头站着两人,一人腰悬长剑,戴着青色面具,应该就是东方主簿林深霁了,另一人却是戴赤色面具的南方主簿。
二人藏于树丛之后,伺机静观。萧恩时记得在太祖永昌陵墓中,自己曾将那使双锏的南方主簿打成重伤,后被东方主簿救出。不过前方之人与他记忆中的南方主簿大不相同,那人膀大腰圆,又高又胖,眼前这人身形却瘦削了好些。
这万余号人并幽魂立在山顶,竟是一声咳嗽不闻。忽听高处飘下一个软软的声音:“都到齐了?”
这声音轻柔绵甜,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循声望去,只见合欢端坐在那株九龙松树顶。淡淡月光下,整株九龙松晕染着一层蓝幽幽的光,令合欢远看起来像个影子,显得神秘而虚幻。
这九龙松在离根三尺处分出九根粗壮的枝干,愈往上愈细,合欢坐在最细的那根树枝上,离地至少有十几丈高。山顶风大,满树的枝叶皆被风吹得摇来晃去,独合欢身子下边的那根树枝纹丝不动。
萧恩时见状暗暗吃惊,心想:“天意与她换过血,化解了她体内的阴毒,难道‘天杀功’已经练成了?这般身轻如燕的功夫,当今中原武林中能做到之人只怕寥寥无几。”
树下一左一右,立着黑白二使。只听合欢说道:“神龙十八洞唐洞主何在?”
便见西边出来一人,个头不高,脸色白中透青,眼睛看人时有些贼样,朝上面躬身施礼,“唐耀在此,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合欢格格一笑,“唐洞主,前些天桂州那场仗是你领头,打得怎么样啊?”
唐耀拱手道:“启禀教主:属下带着五百名弟兄前去支援侬建侯将军,回来后清点人数,共计伤八十三人,阵亡二十五人。”
合欢紧接着道:“那么,杀了宋军多少?有几员大将,几员偏将,校尉几人?”
唐耀一听,登时汗就下来了,硬着头皮道:“这个——属下未得详报,只知道杀了不少官兵,啊,这个,杀了不少官兵。”
“不少?”合欢狭长的双目中射出凛凛之光,看得人有些发毛,深褐色的瞳仁深不见底,“杨文广、陈曙、孙节,这些宋将,哪一个死在了你手上?”
唐耀汗如雨下,颤声说道:“启禀教主:属下与弟兄们大力拼杀,眼见便可将那姓陈的先锋生擒活捉,不料宋军突然来了许多厉害帮手,我们措手不及——”
“是嘛?”合欢冷冷一笑,“宋军初到此地,立足未稳,我与兄长定下计谋,借桂州打他个漂亮的头一仗,扬我军志气,灭对手威风。为此,本教主特意派遣七殿阎君建坛作法,引来风暴冰雹,先乱其阵脚,再让你带五百人前去,与侬建侯部里外夹击,定能将宋军的先头部队一网打尽。”
“抓住陈曙,便能给狄青一个下马威,更可与宋廷讨价还价。可你们倒好,如同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简直窝囊无用之极!”
“据我所知,区区一个杨文广,就够你们喝一壶的了。还有那姓萧的,哼,我知道你也来了,你也来了——”她越说越是威严,声音也越低沉。
在她低沉威逼的语音中,唐耀的身子一截截矮了下去。神龙十八洞系百越的一个分支,原本自成一脉,不与任何派系往来。不料数年前被阴司教强行纳入麾下,仍旧派他做酋长,却是事事要服从教主命令。
他与合欢打交道多年,深知她杀机愈盛,嗓音便越是低调。果不其然,只听合欢淡淡道:“南方主簿何在?”
便见那戴赤色面具之人上前一步,“教主有何吩咐?”
这人声音不高,面具背后也看不清任何表情,但萧恩时一听之下大惊,险些令他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凝目注视,那人的右手袍袖果然是空荡荡的。
又听合欢道:“你既身为南方主簿,该当知道自己的职责吧?”语声又恢复了往常的娇柔。
那人微微鞠躬,“四大主簿,掌管生杀大权,判人生死,立在眼前。”
合欢陡然声音一沉:“那你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唐耀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身子突然向后连纵,几下子便隐入了树木暗影之中。他奔跑极速,转眼间已经过萧恩时与继言藏身的树丛旁,像旋风般奔了过去。
忽听得他“啊呀”大叫,脚下骤停,硬生生地望后退了两步,南方主簿不知何时悄然挡在前面,赤色面具下一双黑黑的眼睛正漫不经心瞅着他。
“你、你——”唐耀转身便跑,不过这一回他只跑出了三步。
仅仅三步,瞬息之间,便已倒地。
如此轻易杀人,南方主簿却甚至连手都没伸出袖子,惟一变化的是他的眼神,冰冷、落寞,索然无味。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似乎像梦游一般怔怔出神。
一只夜鹰缓慢地鼓动着双翅,在明明暗暗的枝叶间滑翔觅食,发出连续单调的叫声:“塔、塔、塔、塔……”
这声音终于将他从梦游中唤醒,脚跟微微抬起,正要离去——
“叶兄!”
他倏然惊魂,猛地转过身去,死死盯着声音的来源之处。
月光下,萧恩时自树后走了出来,平静地道:“叶兄,是我。”虽然明知这样太冒险,很容易被身在高处的合欢望见,但他内心里的这个巨大谜团若是不解开,那可是比死还难受。
南方主簿毫无反应地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回答他的问题,眼神却在急剧地变化。
萧恩时也紧紧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对于眼前这个人,旁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喑哑:“你不用劝我。”
萧恩时既未摇头也没点头,只淡淡地望着面具后的那双眼睛,“你决定了?”
这个人忽然再不说半个字,也不再向萧恩时望上一眼,甩了甩衣袖,回头便走。他走得不紧不慢,脚步从容踏在满地落叶上,连一丝细碎的声响也没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