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澈笑了笑，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大概是想踏足雾涧，飞剑缓缓降落在林木深深的树林里，明亮光线一点点地被繁枝茂叶遮去，山林的野性和清新扑面而来，令人遍体生凉。
顾凉飞快地思索着。
面对一个开了无敌挂还想杀自己的人，应该怎么办？
首先，她得揣摩卫澈的目的，知道他想干什么、想要什么，才能作出相应的回答，不至于陷入被动。
心思千百转，顾凉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开口对卫澈说道：“我知道的很多。”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色。
“例如圣兵‘破天’的下落、三十三种天火之芙蓉真焰的所在、混沌灵根的最杰出传承，丹道、符道、剑道、阵道传承，还有证道成仙的秘密。”
人总是有弱点的，修士亦然。
在听到顾凉说阵道传承的时候，卫澈的瞳孔缩了一下，神情依然不动如山，再听到后一句“成仙的秘密”，他平静的表象终于被打破，露出丑陋而真实的贪婪。
“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他牵着顾凉冰冷的手，走到美如人间仙境的雾涧外，仿佛单纯地与她看风景。
顾凉望着鞋子前明显的一道分界线，身心俱凉。
“不知道。”她摇摇头。
“那就进去看看。”卫澈不由分说地带着顾凉跨过分界线。
霎时，流动的白雾涌了过来，眨眼间遮蔽了顾凉的视觉和感知，就连听力、嗅觉都受到极大影响。
卫澈要杀她！
他真的会杀死她！
于此一瞬，顾凉的恐惧攀升至顶点。
雾涧是乾坤派宗门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就像天雷峰常年累月都在闪电打雷一样，这里的浓雾也无时无刻不在流动。
据藏书阁典籍记载，浓雾其实不是浓雾，而是一种眼睛看不到、神识无法查探的微小生物，它们吞噬灵气、贪吃血肉，若无有效防御手段，即便是银蛟王到了这里，也只能无奈地沦为枯骨。
为避免门人误闯死无全尸，乾坤派在雾涧外围布置了迷踪阵，非九品阵师、元婴真君不得入，在普通弟子眼中，这里就是一个禁地。
卫澈却能将迷踪阵视为无物，还带着她走进来！
要死了吗？
顾凉感觉到轻微的刺痛感遍布每一寸皮肤，如被牛毛般纤细的针齐齐扎下，那种感觉只需经历一次便终生难忘。
下一刻，她会被浓雾吞噬得一干二净吗？
若事实果真如此，顾凉只希望死得越快越好，因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浓雾吞食的痛苦远比溺水而亡可怕百倍。
两个呼吸过去，刺痛感仍在，并未变得更痛，反而在减轻。
顾凉把手拿到自己面前，微弱光线里，五根手指洁白如玉，看不到丝毫受伤的痕迹，只能看到手掌外有一层薄如蝉翼的淡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构成，居然没有被浓雾吞噬。
顾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有种从地狱返回人间的微妙愉悦感。
很好，卫澈暂时不想杀她。
神识不能穿透的浓雾之中，能见度极低极低。
顾凉侧了头，只觉得浑身都浸在浓雾里，如瞎子般什么都看不清。
卫澈带着她往前走，可以感觉到脚下松软的泥土，偶尔可以听到碎冰般的轻响，但最清晰的还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潺潺流水声。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顾凉生出淡淡疑惑，不怕死地问道：“卫公子，为何宗门把危险的雾涧留在这里？”
以乾坤派之能，平了雾涧不算难事。
卫澈牵着她的手紧了紧，说道：“再过两个时辰，你就能看到答案了。”
两个时辰？
雾涧的范围居然这么大吗？
许是久久吃不到血肉和灵气，两刻钟后，浓雾渐渐地变薄了，能见度开始上升，视觉终于回到顾凉身上。
脚下的土壤是暗红色的，如被鲜血染红，光看着就能让人心底发寒。
生长在暗红泥土上的植物极少，偶尔见到一株，都是外表艳丽独特的剧毒之物，即便普通人看到了，都能知道它们绝非善类。
顾凉没有看到动物。
又一刻钟，能见度扩大到百丈方圆，有清风从远处吹来，带着阵阵甜腻如蜜糖的奇异花香，令人晕飘飘仿佛升天。
顾凉看到了一株红得诡异的植物，高度与她差不多，枝条茂密生长，仿佛一颗球，还开着仿佛展翅鸟儿般的漂亮花朵。
“这是什么东西？”顾凉嗅到了花香，与清风送来的一模一样。
“梦长生，它结出来的果实与高阶灵果一样，吃下去会陷入昏迷，若一个时辰不能醒，则沦为肥料。”卫澈带着顾凉走近去看，拨开垂下的花叶，“这一株还没成熟，不过也快了。”
花叶下是一颗鲜活的中年男子头颅，肤色红润，表情沉醉，双眼紧闭，仿佛做着登仙的美梦。
梦长生三指粗的茎在他头顶长出，仿佛扎根土壤般自然，有白色的根从他眼眶、鼻孔、嘴巴、耳洞中探出，虫子般不断地蠕动，看上去恶心又惊悚。
看清楚细节，顾凉一阵反胃，呕吐欲望空前强烈。
“你看，它成熟了。”
卫澈似乎是故意拿梦长生来吓唬人，瞧见顾凉泛了白的面色，终于松手，让枝蔓重新将头颅遮掩。
人是善于自我欺骗的生物，看不到那颗头颅，顾凉的情绪缓和些许。
在她的视野中，梦长生轻轻摇晃着，枝头的花朵迅速枯萎凋零，一颗朱红色小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不过十个呼吸已经从手指头大小长成圆润的红宝石鸡蛋，浓郁果香随之弥漫。
“仅结果一枚，此人修为大约是元婴中期。”卫澈看了顾凉一眼，说道，“他是没有完整传承的散修。”
位于乾坤派宗门腹地的雾涧居然有散修出没？
顾凉定了定神，将心头各种猜测掐灭。
卫澈伸手将果实摘下，梦长生飞快枯萎，在极短瞬间内变成一捧红泥，零零散散地堆积在惨白头骨上，分外瘆人。
果实被递给顾凉。
卫澈说道：“你拿着，以后或许有用。”
以后？
这是在暗示她还可以活很久吗？
顾凉接过果实，放在做了记号的玉盒里，习惯性地向卫澈请教这种妖异生物的用途和栽种方法。
卫澈倒是没说梦长生一定要用人做肥料才能养，只说它以新鲜血肉和神魂为食，用低阶妖兽来养也能勉强养活。
有了梦长生作为先例，顾凉的胆子也大了。
遇到认识或不认识的东西，她总会让卫澈停下来讲解，若能搬走绝不放过，倒是收集了好几株与梦长生差不多的奇异植物，还碰到几样炼器、布阵的特殊材料。
卫澈家底不薄，能让他心动的只有一株据说生长了十万年份的白玉蘑菇，其余东西都落入了顾凉的口袋。
大约是讲解和采集耽搁了时间，过去将近三个时辰，顾凉才看到卫澈所说的乾坤派没有将雾涧平了的原因。
那是一片辽阔的梦长生花海，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骸骨，那些红色的枝蔓甚至长成十丈高的大树，连绵成林。
灰黑色的雾气在花海边缘弥漫，阴冷寒凉的气息如影随形，仿佛置身九幽，处处都能嗅到死亡的味道。
“这……这到底是什么？”顾凉瞪目结舌。
“墓地。”卫澈吐出两个字，似乎也被眼前之景所惊，“你们乾坤派的秘密可真吓人，不愧是从远古传承至今的宗门，只可惜……”
“可惜什么？”顾凉追问。
卫澈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能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了，是要命的。”
顾凉顿时噤声。
“你在这里等着，倘若两个时辰后我没有出来，立刻打碎这块玉珏。”卫澈拿出一块黄玉递给顾凉，很快消失在血红色的梦长生密林里，完全不担心她逃跑。
顾凉撇撇嘴，拿出小板凳坐了下来，支着下巴慢慢等待。
卫澈此人城府极深，他敢独自进到密林里去，必然考虑好所有的情况，除非顾弦能像天神那样从天而降，否则她都只能乖乖听从他的安排。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顾凉找出一本闲书，没什么兴致地翻看着，一边思索如何才能逃出生天。
按原著剧情提示，卫澈即将陨落，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继续活下去的机会而非证道成仙。
四年前，他开始刻意地对她表达爱慕，她当做看不到，一直没有回应。
到了今天，顾弦举行结丹大典，卫澈似乎失去耐性，明白指出她是个没心没肺玩弄感情的烂人，那时候已经有了撕破脸的苗头。
顾凉再三思索，询问是否能帮他，他却没有给出回答，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样被她拉去巢山。
彼时，无论是否得知张氏死讯，顾凉都打算向卫澈坦白部分真相，可他却在离开巢山后对她动了杀心，源头就是身怀混沌灵根的顾天阳。
为什么他想杀她？
是杀人灭口还是杀人泄恨？
对于这个萦绕心头多时的疑问，顾凉百思不得其解。
次之，为何卫澈刻意将她带进雾涧？他对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顾凉想到了居心莫测目的未明的墨竹真君，他是最先对她另眼相看的，卫澈会是同一个原因吗？
两个时辰过去一半的时候，梦长生树林在突然间疯狂扭动起来，仿佛群魔乱舞，顾凉不得不退后到数里之外，否则那些疯长的血红色枝条将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身上。
各种奇怪声响从树林里传出，诡异的红雾吞噬了灰黑色雾气，将树林笼罩成模糊的一团，任是谁都无法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又过去半个时辰，梦长生树林开始向里面缩小，仿佛要挤压一个被困在树林里的庞然大物，不明来历的声音震耳欲聋，搞出来的动静非常大。
距离卫澈说的两个时辰越来越近了，顾凉看着手心的玉珏，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两个时辰过去了。
顾凉没有马上打碎玉珏，熟悉的刺痛感立刻袭来，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演越烈。
不过二十次呼吸，顾凉便受不了了，咬着牙把玉珏捏碎成粉末。
在玉珏碎裂的瞬间，卫澈出现在她面前，身上血迹斑斑，衣衫褴褛，长发凌乱，仿佛不幸落难的王子。
他平静地看了顾凉一眼，就地坐下入定调息。
顾凉痛得在地上打滚，压根没留意到他的眼神，只觉得前世今生所有的痛加起来也不过如此。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几个时辰，待到顾凉从痛意中醒转，卫澈已经整理好仪容，俨然一副游山玩水贵公子的模样，看不到丁点狼狈。
“起来，走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顾凉累得摊开四肢躺在地上不想动，听到这句话哼唧两声，到底还是爬了起来，拿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去扯他衣袖。
卫澈让她扯了，眸中微光一闪，看到顾凉身上缭绕着肉眼和神识无法察觉的紫光，眼神霎时变得深邃莫测起来。
他想，人果然是要逼一下才能成事的。
绕过辽阔的梦长生树林，两人继续往前。
潺潺水流声逐渐清晰，一股清新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稀稀疏疏的绿草铺在从暗红过度到黝黑的土壤上，甚至有一只长着雪白皮毛的兔子一蹦一跳地从顾凉面前晃过。
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顾凉看到一个雾气缭绕的小湖，湖水清幽，呈现淡金色泽，美得仿佛一块琥珀。
按理说，美的东西能给人以愉悦的感受，可顾凉看到这个小湖，第一反应就是恐惧。
简而言之，看到小湖就像看到顾天阳，每时每刻都得与身体的本能作战，不然真的会被活活吓死。
卫澈的感受大约是跟顾凉一样的，眉头皱起一脸忍耐，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待到将自己与小湖的距离缩短为一半，顾凉便发现恐惧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曾经名为尚秋的神魂，脑中转动的每一个念头都是离开。
危险！
不可以靠近！
绝对不可以靠近！
顾凉的直觉拼了老命喊她转身就跑，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也很难打比喻，就像神魂割裂成两半，一边是理性的思考，一边是本能的欲望，无论哪一边都难以取舍。
又往前走了十几丈，卫澈终于停了下来，与顾凉一起站在距离湖畔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牵着她的手掌灼热得吓人。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脸容，松开手撇下她，继续往前走。
顾凉之前作过一次死，没胆子问他那小湖是什么东西，默默地跟了上去。
心头萦绕的恐惧感越来越浓，心脏的跳动速度越来越快，腿也越来越软，就像踩在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
不一会儿，顾凉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汗如浆下。
在离开梦长生树林边缘的时候，她便累得躺在地上不想动，跟着卫澈快速步行一个多时辰，仅剩的体力被消耗得差不多，再走这一段布满了惊慌和恐惧的通往小湖的路，已经彻底力竭。
顾凉合着眼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待到体力稍微恢复，飞快地瞅了卫澈一眼，闪身进到空间里。
反正他也知道她有空间，不用白不用。
空间隔绝了置身于小湖附近的恐惧惊悚感，顾凉懒洋洋地泡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坐在餐桌前填饱肚子，觉得差不多了，才从空间里出来。
此时，卫澈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距离小湖还有六十多丈，其面色略显苍白，看起来一点都不轻松。
通往小湖的路是一场考验，只有通过考验，他才能拿到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