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凉隐约看懂了卫澈的坚持,正欲跟上前继续考验,忽然感到心头一热,连忙把蛛丝系着当成项链的小玉瓶拿出来。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它正散发着温暖的白色光芒,仿佛一颗夜明珠,被她用指尖轻轻一碰,便如琉璃般破碎,块块碎片融入肌肤,带来轻微灼痛感。
小玉瓶消失了,空间依然在。
它与她融为一体了吗?
顾凉心中念头一动,手上果然出现了熟悉的小玉瓶,不仅丝毫无损,反而比之前更显清透玲珑,触感微温,细腻有如美人肌肤。
这是怎么回事?
是环境导致小玉瓶与她融合,还是卫澈做手脚?
罢了,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的,如今多想也是无益。
顾凉将小玉瓶破碎,看向雾气朦胧的金色小湖,心中默默思考着在最短时间之内抵达湖岸的方法。
无论这小湖是什么来历,在走向它的过程中,她的心境、修为都能得到适度的提升和锤炼,何乐而不为?
顾凉稳稳地向前走出一步,身上蓦地一沉,仿佛背负重物,鞋底立刻陷入到泥土之中,肉体本能地产生畏惧,直觉不断警告着前方危险,让她身子一颤,险些被恐吓得退后。
好家伙,重力直接增加了十倍,若换做普通人,此时已经陷入了昏迷。
顾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按照心中计算得出的结果一步一步往前走,如蹒跚而行的跛脚老人,不紧也不慢。
十丈距离,她用了三刻钟走过去。
面对着九十丈距离所在的位置,顾凉停下脚步歇息三百个呼吸,毅然向前跨步。
重力在一瞬间增加为二十倍,几乎能将人整个压垮。
顾凉没有停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八十丈距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六刻钟,是跨越前一个十丈的两倍。
重力提升为三十倍,但顾凉依旧能忍受,这种程度对她来说只是有些吃力。
从回到乾坤派宗门那一天开始,顾凉每天都会分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进行药浴,身体早已淬炼得产生质的变化,即便站着不动,相当于一品、二品法器的刀剑也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走到七十丈距离,顾凉依然用了前一个十丈的双倍时间,重力在这个位置提升为四十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个狰狞虚影。
第一个出现的虚影是一头矫健猎豹,爪牙尖利,一对琥珀色眼睛凶光毕露,根本不惧顾凉的修士身份,助跑了一段距离猛地一跃,双爪直奔顾凉面门。
太快了,太突然了!
顾凉根本来不及拿出武器。
若是六岁时的她,肯定会被吓得跌坐在地忘了反应,可如今的她并不缺乏与猛兽徒手搏斗的经验,即便此时是在四十倍重力的环境中,身心皆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顾凉五指成拳,无视了豹子从肉垫里探出的爪子,将扑来的前肢一拳轰碎骨头,再飞起一脚把它踹飞。
豹子没能爬起来,如冰雕般碎了一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它死得不冤,因为顾凉可以与同境界的妖兽展开徒手搏斗,她眼中的普通野兽与小猫相差不远。
顾凉坚定地向前走出五步,脚跟还未站稳,三只一模一样的猎豹突然出现,分别从三个方向袭来。
它们的下场与第一只猎豹没有什么不同。
再五步,出现的是十只猎豹,攻击力、速度更甚之前出现的四只,已与实力最垫底的妖兽等同。
顾凉且走且战,于三步之内将其彻底解决,又向前走出两步,扑来的是一对吊睛白额猛虎,身长三丈,凶戾暴虐。
她依然没有后退,只向左右两边游走,干脆利索地把两虎击杀。
距离小湖四十五丈的位置上,停下恢复体力的卫澈静静地看着顾凉与猛兽虚影的搏杀,恍惚中又想起记忆中独自狩猎妖兽的小姑娘。
彼时,顾凉是个只有炼气七层修为的六岁孩子,他以为她会开口向他求助,以为她会动用超出自己实力的符箓、阵盘和法器取胜。
可她没有。
除了面对第一只妖兽时略显紧张,后来的猎杀一次比一次稳,一次比一次冷静,尤其是遇到那只高出自己两个小境界的红毛妖兽,她眼中闪烁着比对手更残忍冷酷的嗜血凶光,仿佛戏鼠的猫,一切尽在掌握中。
那时他便在想,这是一个野性未泯的小姑娘,如果有机会,她可以登上尸山血海堆成的白骨王座,睥睨众生。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顾凉怕水,掉进水里的狼狈模样就像一只可怜小猫,娇弱得让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得不化作绕指柔。
顾凉多情,在她兄长面前完全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根本看不到野性的桀骜,软和得像水,装在怎样的容器里,便是怎样的形状。
她习惯了安逸和知足,强大自己是为了追求平静宁和、不起波澜的生活,虽有着修士身份,却长了一颗凡人心。
卫澈很难理解这种心态,出言欲激起她的好胜之心,奈何这姑娘认定死理,还反过来说服他。
他默认了她的看法,顿悟进阶。
可他还是很纳闷,明明就是山林间食肉的猛虎,何故安于平凡做一只被投喂的大猫?
顾凉很努力,修行勤快用心,道法、炼丹、剑术、拳法等并不落下,还不忘每天花时间阅读温习各种典籍和图谱,偶尔前去试炼峰猎杀妖兽,连十万大山都涉足了两三次……这样的修士,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逐长生大道?
事实上,卫澈没有说谎。
假使顾凉能下狠心逼迫自己,丢弃那一颗凡人心,她确实可以在二十岁之前结丹,可以拥有在四极主峰举行结丹大典的资格。
她可以做得比现在更好。
她必须做得比现在更好。
卫澈冷漠地看着顾凉的手臂被袭来的妖兽撕下一块肉,看着她的鲜血淋漓而下,听着她按捺不住喊痛,听着她的呼吸声变得越发急促,默默闭眼调息。
顾凉终于踏足在距离湖岸六十丈的位置上,用时是前一个十丈的三倍有多。
至此时,她承受了五十倍的重力,脑中晕眩,毛孔里渗出血丝,还需应对潮水般涌来仿佛无穷无尽的恐惧,举步维艰。
放弃吧,不要再往前了。
如果继续走下去,你会死。
所有一切都在催促她转身离开,包括她的神魂。
顾凉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意志坚定,主张无所畏惧地走下去,另一个屈从于本能,迫切地想往后退。
这是自我和本我的交战。
通往湖岸的路,是一条炼心之路,也是一条强大之路。
顾凉盯着前面的卫澈,蓦然走出一步,手中金环重重一碰,将袭来的妖兽虚影粉碎成无数光屑。
卫澈能走下去,她当然也能。
是的,顾凉没有卫澈那样绝高的天赋和悟性,也没有他的心机城府,可除去这些,她相信自己并不比他逊色。
因为卫澈的杀心和直面死亡的恐惧无力,自穿越以来,顾凉想要强大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过,她一口气踏出五步,操纵金环将结成队形呈包围之势的妖兽虚影各个击破。
在最后一只妖兽死亡的瞬间,她体内气血“轰——”地一下冲破原有局限,四肢发热胀痛,体力和精神在陡然间恢复了一半,沉沉压在身上的枷锁似乎也变得轻了一些。
因为这七年来持续不断的药浴淬体,顾凉的血肉骨骼中多多少少都残留着一些尚未被吸收的药力,炼心路的重压将这些药力激发,体质更进一步是理所当然。
不过,雾涧没有灵气,顾凉的修为依然是炼气十层。
许久之后,她站在距离湖岸五十丈的位置上,在恐惧、重力、妖兽之后,还需面对金色小湖对神识的冲击。
回头!
马上回头!
一个声音响在顾凉的心底,不住地呵斥她。
四十九丈、四十八丈、四十七丈……
顾凉在四十五丈停下,盘膝打坐调息。
半个时辰后,她从芥子袋里拿出一个镶嵌着五颗上品灵石的聚灵阵阵盘,搁在怀中默默地冲击炼气十一层。
嗅到灵气的味道,薄雾变成浓雾,渐渐遮蔽了小湖,把整个世界化作雾的海洋。
顾凉闭着双眼已经入定,身外是半丈方圆的真空区域,肉眼和神识看不到的紫火蓬勃燃烧,将所有可能打扰她进阶的威胁阻挡在外。
当清晨来临,顾凉顺利进阶,成为炼气十一层修士。
她站起身,继续往前。
四十四丈、四十三丈、四十二丈……
三十九丈、三十八丈、三十七丈……
距离在不断缩小,心底的声音色厉内荏。
停下!
立刻停下!
不可以向前……
求你停下,求你回头……
顾凉在距离湖岸三十五丈的地方停住脚步,心中理性与本能的交战已经趋于极限,若再往前,可能面临精神崩溃的局面。
四十五丈是一个坎,三十五丈亦然,若不能跨越,只有败退。
顾凉静静地站着,手腕上的金色圆环散发着赤色光辉,将妖兽虚影屏蔽在三丈之外,却挡不住小湖的精神攻击。
恍惚间,顾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座沙雕,小湖的精神攻击是一浪复一浪的潮汐,每一次袭来,都将带走一部分的沙子。
长此以往,沙雕将被潮水冲垮,她的意志力也会被无情打散。
这种感觉比面对妖兽更难受百倍,顾凉无力进行反击,连自保都是奢求。
在一重又一重的冲击下,沙雕垮了。
顾凉于懵懂中抬头,仿佛看到天空骤然倾塌,面对这种毁灭性的灾难,唯有屈服,然后崩碎成无数块。
天空真美。
一个念头闪过,顾凉的意志力瞬间消散,世界沦为永恒的黑暗。
没有了灵气的吸引,乳白色的浓雾早已变薄。
十五丈距离之外,正与妖兽交手的卫澈蓦地回头,只看到一具失去神魂主宰的无主肉身,那双眼中闪烁的神采已经熄灭。
死了?
是了,顾凉没有筑基期实力,能走到三十五丈已经相当勉强,但是……
卫澈冷静地将露出破绽的妖兽轰杀,仿佛回头去看顾凉只是战略的一部分。
良久之后,顾凉的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意识逐渐凝聚。
精神潮汐像是嗅到血腥的鲨鱼,瞬间冲击而来,顾凉的念头不堪一击,再次被击碎。
卫澈第二次看了过来,眸中露出少许诧异。
太阳爬升至最高点,顾凉的意识第三次凝聚,第三次被冲散。
接着,太阳向西边滑下,顾凉的影子落在东边,逐渐拉长,直至消失不见。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流动的银水。
月亮落下去了,黑暗天际被曙光刺破,一个昼夜过去了。
当第三个黎明到来,经历了意识的无数次破碎和再凝聚,顾凉的意志俨然变成了海边坚硬的礁石,潮汐一波又一波冲刷而至,皆不能撼动一分一毫。
在一次次对抗中,她突破了意志力的极限。
稳下心神,顾凉沉着地向前迈步,步伐坚定从容。
一步又一步,一丈又一丈,在三十丈距离上,顾凉稳定了炼气十一层的修为。
现在,她距离湖岸还有二十丈,近得可以看见湖底的沙子。
这湖真美。
它漂亮得不可思议。
她想摸一摸湖水,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是如普通的水那样柔软湿润,还是丝绸般冰凉顺滑?
顾凉只看到了小湖,就像被它迷惑了神智般一步步向前,对心底响起的哀求和威胁声置若罔闻。
还有十五丈。
顾凉不得不停下,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意志、精神、体力、修为都不足以支撑她迈出哪怕一小步的距离。
再向前,真的会死。
她的理性如是说。
顾凉看向卫澈。
他距离湖岸只剩下八丈,样子比从梦长生树林中出来时狼狈了十倍不止,就像个逃荒的难民,似乎也到了极限,不再前行。
还要走下去吗?
顾凉在心中询问自己。
她想走下去。
顾凉抬步,神识冲击与狰狞妖兽的攻击几乎同时而至,空气沉重无比地压在身上,又仿佛凝固多时的浆液将她裹在其中,濒临灭顶的绝望油然而生。
退后吗?
心底聒噪的声音仿佛被黑洞吞噬,寂寂然再无喧哗,顾凉的理性第一次发问。
在此一瞬间,顾凉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更加坚毅,胸中斗志昂扬,恐惧感已无法左右她的判断。
退后?
不,绝对不能退后,绝对不可能退后!
这是她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