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续前来汇报的参军、参谋和参事各组负责人面前,相继交代和处理这些有的没的例行事务之后。
周淮安就见唯一伴行的侍女韩霁月,像是小鸟投林一般的趋附到了身边;只是她虽然是做寻常农家的荆钗布裙打扮,但是过于苍白的肤色还是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只见她端着茶汤的盏子伺喂着周淮安,用一种欢快雀跃的声线巧言笑兮道:
“那位庄子里的宿老,居然也说王上是个田稼里的好把式呢?难不成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奉承么”
“因为,怕不是如此。。。”
周淮安闻言却是有些不以为意又略带缅怀的笑笑;因为他忽然想起仿若是依旧过去了很久的另一个现代时空里;他在农业部关联企业的育苗场兼职,却遇见那个带队过来蹭饭的小圆脸台妹的情形了。
那个一口客家话腔子而显得尾音悠长的台妹,似乎也是这么大惊小怪式感叹着:难道在大陆种田养猪还要知道这么多东西么?然后也正因为这么一点错位的认知,才有了后来陆续熟稔起来的渊源。
但是最让人意外的是,她也是一个二次元向cos爱好者而收藏了许多套装;只是缺乏一副可以将其撑起来的身段。然而来到这个时空这么久之后,周淮安已然想不起来得她最后一次见面时,那泪眼汪汪的依稀模样了;
唯一还记得,则是她那个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却一直在义乌进货的眯眯眼老爹,在一次喝醉了之后信誓旦旦的强调“贤侄安啦,家里已经准备了,只要对岸一开炮就连夜绣红旗,还要请你给开证明”的段子。
却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宝岛已经收复了没有?那家人又是否连夜绣了红旗而这些爱时代洪流中保全下来?不过,就算有机会回去的话,周淮安也没法放下在这个时空所拥有的一切和诸多牵挂、羁绊了。
想到这里,周淮安看着韩霁月同样有些婴儿肥式的圆润面廊,以及径直可人宜喜宜嗔的精致五官,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回去就把她打扮成王留美一般包子头和高开叉旗袍的cosplay,以为过往的纪念吧。
而在长安京兆府的衙门内,已经就任为四位录事官之一的“准外戚”韩偓,也苦着脸看着面前满了一整个上午,却并未减少多少而依旧堆积如山的案牍文卷;
当初他一心科试下来的结果,可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么。然而真正事到临头却又不免有些后悔和打退堂鼓了;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些科举前辈们,为什么都要崇尚和鼓吹什么清贵美职了。
因为真正为官一任想要做出点事情的人物,必然是要面对这些冗繁如海的庶务诸事,而很容易在平淡乏味的日常当中消磨掉,曾经理想和抱负、意气和志向之类的事物,而让人变得麻木不仁起来。
相比之下,身为殿中监、秘书省、学士院等等馆阁所属的侍御、承制、翰林官们,就要轻松写意的多了,他们除了编书撰文之外几乎有得失大把时间专注自己的易趣所好,属于典型的事少钱多身份清贵又受人敬仰了。
而且日常往往还有奉驾从行和奔走御前的露脸机会;或又是与三省官长、六部总掌那些堂老阁臣们,耳濡目染、见闻国政大略、军国机要的日常;最不济,也可以通过修史撰文的附署而留名后世。
相比之下,身为需要操持实务的事务官属就要麻烦和困扰的多了;不但要趋奉上司的心思和朝廷的政令,对下还要有足够的洞察力和敏感性,不然很可能就在荒腔走调或是阳奉阴违中,变成徒费心思或是前功尽弃。
而且就算真正做成了一件事情之后,同样还要考虑到背后的山头和派系的立场,才有机会层层上达天听转化成相应的有益反馈和利弊得失,而不至于变成别人口中攻吁和发难的理由。
当然了,作为有志开创新朝既往开来之世的太平军大都督府,因为不断吐故纳新的缘故,目前还没有怎么出现这些问题;但是作为百废待兴的长安城,相应的冗繁是必然的的结果。
哪怕韩偓只是负责了其中很小一部分,隶属于左右司录参军事下,掌租调、公廨、仓库、市肆的四位录事官之一,在他的管下也同样有着颇为繁琐的工作量。
倒不是需要他这个录事官进行决策和审核、评估的职能;而是需要费心竭虑的思虑周全,好将临时京兆府下达政令,细化分解到相应的具体执行人头和单位上去,还要进行过程和结果的督促。
因此,现如今他直接管下编制的佐理、经办、协办的各色人等足足有上百号,直接对口着十几个基层建制和设施所在;同时还要与司功、司仓、司军、司法等平行部门的录事,定期进行协调和沟通。
可以说,自从上任之后韩偓就基本上天天熬夜,而觉得自己头发掉的格外厉害;但是,他心中对此却是并不怎么后悔或者说有些庆幸。
作为众人眼中受到羡慕不已的“准外戚”,他已经不再需要怎么奋斗就自然有一番富贵无虑的前程和优待;大可以做一只快乐的咸鱼,终日不问俗事而悠游自在的交游读书,但也意味着整个人生就此止步于此了。
而帮助他下定决心的,除了韦庄、杜荀鹤那些老友给他带来的,诸多日新月异的那些民间见闻之外;最终让他明白自己本心而惊醒过来,却是愿意脱离家门与他走到一起,新婚妻子卢氏的劝谏和激励。
“难道郎君已经满足现状,那与昔日的五姓七望,又有什么什么区分么?大都督好容易铲除了这些旧日的门第之家,就是为了再生造一批新的出来么?”
然后,大为触动的韩偓就毫不犹豫的上书请求外放从军任事;又随着太平军入关之后,成为了重新构架起来的临时京兆府之中一员;而因卢氏同样也在新办京兆女学教员中获得了一个职位。
让他更加惊喜又不意外的是,作为当年的老友和童年,无论是身为如今剧组破灭的京兆韦氏最后“希望之光”的韦庄,还是城南杜氏在硕果仅存的杜荀鹤,都相继在京兆府下任事了。
然后又多了一个别号“东营子”杜光庭,虽然这位不是号称“离天五尺”的城南杜氏,而是于诗圣杜甫同宗的襄州杜氏出身,却也在京兆府得到了一个位置,专门负责清核京畿道内的诸多馆观,及其相关人员和产业。
不过他的举荐人就有些意味深长了,居然是那位几乎已经内定为御史大夫的宣教总监罗隐。这似乎也是一个风向标和兆头,就是大都督府有意平衡一下,如今在治下颇为活跃和积极的佛门六宗存在感。
而在数百里外刚刚平定未久的河南道,嵩山少室峰下。面如鸡皮而满是褶子的佛学院总持——老僧义信,也带着一群脑门铮亮而身形粗壮的僧众,沿着依旧残留着兵火痕迹的城坊,来到了大开少林寺山门前。
然而,他却是突然停下来了脚步,一时间满是老泪纵横的唏嘘和感怀了。多少年了,六祖慧能所代表的禅宗正法,终于又回到了初祖达摩所在的祖庭本山了。
想当年隋末唐初六祖慧能,以山中听法的樵夫少年出身,最终得以受五祖弘忍传授衣钵,却不容于当年首徒神秀为首的东山法脉;而在追夺之下逃到岭外。最终于曹溪建立了南宗,弘扬“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教法门。
只是当初五祖首徒神秀所秉持“渐悟成佛”的东山法脉,在北地依旧一支独大;而将六祖的法脉长期压制在了在大庾岭以南而不得北进。是为一时“南能北秀”的分宗南北格局。
但是后来有六祖弟子神会的努力,把顿悟禅法当作达摩禅正统向北弘传;在滑台大云寺办无遮大会上逐渐压制了北宗势力。却被北宗告发于洛阳聚众、图谋不轨而北赶出洛都(753年),并一度遭到了暗杀和逮捕。
其中神秀门下的嵩山少林寺主持普寂势力最大,他要定神秀(法如并列)为六祖,普寂本人为七祖;乃与神会的南宗隔立法脉和祖师图谱,相互斗争和争夺多年。
直到安史之乱后,神会因积极助朝廷筹集兵饷(收费度僧),才在去世之前被恢复了南宗的地位。最终在神会诸弟子努力之下,到了贞元十二年(796年),朝廷官方认定惠能为禅宗六祖,明确了正统的地位。
自此南禅完全压倒北禅而成为官方认定的正统法门。但是嵩山普寂的门下依旧势力很大而遍布关洛。因此,身为皇家禅林兼达摩祖庭的少林寺,也始终被把持在北宗遗脉的手中,而被历代南宗门人屡屡引以为憾事。
因此眼见得时隔数百年之后,终于有幸将祖师衣钵奉还初祖(达摩)本山,身为南宗(曹溪法脉)当代领头人义信,也难免要失去一贯修持的清净和琉璃心,而要当场泪满盈眶起来。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所追求弘法大业的毕生圆满,以及足以作为重要大事件而留名后世的了然无憾了。因此,就连那些明显被烟熏火燎过的建筑,还有被撬挖得空空如也的佛堂殿阁,看起来都显得格外亲切可爱了。
当然了,他们能够接手的也只是被清理一空的少林寺本山而已;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外院,连同山门外的附属建筑,将被改造成北地最大的佛学院,以及若干所医科、工科、文科和机关学分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