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收到于氏命人送来的请年酒的日期,心中有些惊诧,毕竟这些年来司马世家都是初五请年酒的,今年两府退了婚约,怎么还特意将日子调到初七了。
拿着回贴匆匆去了丈夫的书房,元氏见长子长女都在这里,面色微沉的看了女儿一眼,将回帖递给丈夫,说了司马世家将年酒安排在初七之事。
宇文信看罢笑着说道:“他们愿意初七请就初七请,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夫人不必太过在意。”
元氏轻轻点头,又说道:“近来往我们府上送帖子的人家特别多,今年的年酒,怕是要比往年的规模大许多,信郎,阿妩怀着身孕不能劳累,如今佳娘也大了,就让她随妾身学习治家之道吧。”
宇文信笑笑说道:“佳娘生来聪慧,又有两世记忆,这治家之道便是不学她也会的,不必特特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倒是为夫这里离不得她谋划经略。夫人素来有能为,些许理家之事难不住夫人的,有劳夫人多辛苦几日了。”
元氏满心不悦,却又不能公然违背丈夫的意思,只沉着脸看向女儿,沉沉的问道:“佳娘,你也觉得自己不必再学什么理家之道么?”
宇文悦知道她阿娘这阵子总想往她脑子里塞三从四德女诫女训,可是却总得不到机会。每日用过早饭之后,她就被她阿爷叫走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她阿娘几乎没有机会多见她几面,想来也是忍耐到了极点,否则不会当着她阿爷的面这样说话。
“阿娘,若是有需要女儿处理的家事,您只管吩咐,女儿一定会做好的。”宇文悦的言语很平静,可是语气却透着一丝自傲,这与元氏素日里奉行的贞静谦逊大相径庭,元氏气的脸色都变了,若非有着深入骨髓教养,元氏怕不得当着丈夫和儿子的面立刻翻脸。
“信郎,妾身知道您素来疼爱孩子,可您看佳娘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这样哪里还象个体面的世家闺秀!将来还怎么做人媳妇!”就算是再三压着性子,元氏还是没有忍住,出言责问丈夫。
“阿蓉,佳娘这样很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世家千金就该有世家千金的傲骨。关于佳娘的事情,晚上回去为夫再与你细谈,现在我们要商讨大事,你先回去吧。”宇文信面色微沉,对于妻子坚持要将女儿训练成事事以男人为天,不能有任何主见的小女人,宇文信已经反对过数次了,可是不论他怎么说,都没有办法扭转他妻子的执拗念头,这让素来好脾气的宇文信也不免有些动了火气。
深深吸了一口气,元氏方才咬牙应道:“妾身知道了,妾身告退。”
元氏走后,宇文恪皱着眉头,不解的问道:“阿爷,阿娘是怎么了?从前她很疼佳娘的,如今怎么看着佳娘处处不顺眼,佳娘也没做错什么呀?”
宇文信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你阿娘这辈子就活了”规矩“二字,从前她怎么说佳娘就怎么做,她自然疼爱佳娘,如今佳娘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肯做唯唯诺诺的小女人,你阿娘就接受不了。”
“佳娘有自己的主意,这是好事啊,阿娘为什么接受不了。”宇文恪疑惑的问道。
“阿兄,阿娘自小学的是女诫女训,谨守三从四德,那些东西已经刻入阿娘骨血里了,阿娘认为世上女子就理当如此。可是我上辈子已经做过那样的女子……这辈子我不想再重蹈复辙,要重新活出个样儿,阿娘无法接受的是我的离经叛道。从我不肯再做针线开始,阿娘就觉得我野了性子,所以越发急着将我拉回她所认同的正轨上去。”
宇文信点头说道:“佳娘说的没错,你阿娘的确就是这般心思。为父劝了她好多次,却无甚收效。”
宇文恪摸摸脑袋,不解的说道:“阿娘既然认为要谨守三从四德,那她为什么不听阿爷的呢?”
宇文信眼睛一亮,重重拍了面前的桌案一记,朗声笑道:“对啊,为父怎么没想起来……阿恪,好样的!佳娘,这事儿可算是有彻底解决之道了。你再不用担心你阿娘逼你学那些破规矩。”
宇文信素来宽厚,处理任何事情都以理服人,从来不会以势压人,他从来都不认为女子比男人低下卑微,所以也不会以三从四德来要求府中的女眷。今儿被儿子提醒,倒让他有了堵住妻子的理由。
“阿爷,您若是那样对阿娘,阿娘会伤心的,还是别……”宇文悦赶紧说道。
宇文信不等女儿说完便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你阿娘素来奉行三从四德,阿爷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此也能让咱们爷俩耳根子都清静些,你阿娘也是太执拗了,否则何至于此。”
宇文悦想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她是真的不想每天被她阿娘念叨着要贤惠贞静安份从时,做回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卑微女子。
宇文恪见阿爷和妹妹都一展愁眉,脸上露出笑容,笑着说道:“总算有办法能让佳娘解脱出来了,阿爷,咱们接着议事吧。”可见得元氏一心想将大女儿逼回深宅内院的做法是多么的不得人心,她的丈夫儿子全都不支持的。
“阿爷,阿兄,今年冬天偏暖,到现在连一场雪都没下,我担心明年会闹蝗灾。”宇文悦说起正事,不由轻轻蹙起眉头。
“佳娘,不是说蝗灾两年后才会爆发么?”宇文恪问道。
宇文悦轻叹一声说道:“原本是那样的,可是如今好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我只记得前世闹蝗灾前的那年冬天天气很暖和,一冬天没有下过一场雨雪,转年春天雨水也极少,春末便爆发了极为严重的蝗灾,中原地区的庄稼被蝗虫啃食殆尽,数十万百姓绝粮……以至易子而食……周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鼓动灾民对世家动手,借机大肆劫掠世家资财,世家十去七八,仅剩的十来家世家也是元气大伤,再无与周氏对抗之力。此时柔然人趁中原大乱举兵攻破长城防线,周军无力抗敌,将所有的军队全都撤入洛京城,洛京城大乱。仅剩的十二世家合兵一处,先推翻周氏的统治,然后杀出洛京,将柔然一直赶到长城以外。仔细想来,大乱自蝗灾而始。”
前世的乱世之情,宇文信父子已经听宇文悦说过一次了,如今再听一回,还是忍不住汗毛倒竖。如果今世也会按照这个轨迹进行,只怕最快明年冬日便会乱起……
“佳娘,你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宇文信沉沉问道。
宇文悦低声说道:“阿爷,听阿兄说如今咱们已经囤积了足够五万人马吃用三年的粮草,倘若真的闹了蝗灾,只维持半饱,至少可以救济二十万灾民,但凡百姓还有一丝活路,他们便不会做乱。如此一来,咱们家的坞壁便可保安全。”
宇文恪听到这里插嘴道:“佳娘,若真的闹了蝗灾,灾民怕不得上百万,他们若是知道咱们家有粮,必会往我们坞壁涌去,到时咱们可养不了那么多人。”
宇文悦点头道:“阿兄说的极是,咱们养不了所有的灾民,可还有别的世家,今年我们和司马世家虽然只是在暗中收购粮草,可是哪个世家家主都不是傻子,他们必会跟风行动,据我所知,上个月陈粮的粮价已经高达五贯一石,新粮更贵,听说已经涨到了八贯。只凭宇文世家与司马世家的采购,还不至于将粮价推的这么高。”
宇文信点头道:“佳娘说的极是,各大世家现在正在大肆采购粮食,只是他们下手都晚了,纵是有钱,也难以采购到大量的粮食。如今外头的陈粮都要八贯一石了。市面上的粮食铺子几乎都无粮可卖。前儿曹德衍还求到为父这里,说国库中已无存粮,想要向我们采买十万石粮食,价格任由我们开。”
宇文恪冷哼一声道:“骗谁呢,秋粮才入库不过两个月,国库中怎么可能没有存粮!曹叔叔对周氏还真是忠心!他这个度支尚书也太尽职尽责了!”
宇文信笑笑说道:“为父岂能不知此事,当时便推辞了。看曹德衍的神色,国库中应该还有存粮,只是数目不会太多。为父估计今年百姓们大多都以银钱完税。”
历来百姓上缴税粮都是可以用银钱按官粮的定价抵税的,官粮的定价是按着上一年的粮价再上浮一成,通常农人是不舍得花那份钱的。可是今年司马世家与宇文世家的疯狂采购直接将粮价抬高了两番还多,两下里一比较,自然是将粮食买了银钱,再用银钱交税更划得来。绝大多数没有远见的农人甚至只留下种粮,他们将口粮都卖了换钱,然后再买些相对便宜的陈粮糊口。
“若明年真有蝗灾,那些农人怕是支撑不了几个月的。”宇文悦皱眉说道。
“且看明年会不会闹蝗灾吧,佳娘,你可知道什么灭蝗之策么?”宇文信长叹一声问道。
宇文悦摇了摇头,无力的说道:“阿爷,女儿不知道。”她只是有了前世的记忆,却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领,那里有本事灭蝗,这些日子以来,宇文悦除了与父兄商议大事之外,其余的时间全都用来翻阅书籍,想从古人的典籍中找到灭蝗之策,只是到目前为至还没有找到。
“蝗灾是天灾,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佳娘,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宇文信见女儿双眉紧锁满面忧色,赶紧出言安慰。
宇文悦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忧色却不曾消减。明明知道大灾将临,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这种无力感让宇文悦心里很沮丧。
“佳娘,若真的闹了蝗灾,咱们尽量救人就是了。若仅仅是吊着命,咱们家的粮食怎么也能救助几十万人,想来也能占灾民的三四成了,再加上其他世家,灾民们还是能熬下去的。”宇文恪也出言安慰。
宇文信点头道:“阿恪说的对,若真有蝗灾,世家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宇文悦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阿爷,阿兄,前世出手救济灾民的,只有咱们宇文世家和司马世家,其他的世家是在看到琅琊王氏被灾民抢劫一空后才肯开粥厂救济灾民。也正是因为宇文世家与司马世家肯主动救济灾民,后来才得了天下百姓的支持,阿爷阿兄不屑于争天下,将掌军大权让给司马氏,司马昶才能当上皇帝。”
“佳娘,这回不会了,阿昶不会再有机会当皇帝。”宇文信正色说道。
宇文悦笑笑说道:“阿爷,其实司马昶有没有机会当皇帝女儿根本不在意,只要女儿与他不再有任何关系就行了。”
深知阿爷性子疏阔,争夺天下实在不是他的本心所愿,阿兄更是实心实意之人,最不爱勾心斗角琢磨人心,宇文悦便笑着说道。她所求的也不过是全家平安,只要有足够保护全家人的势力就好,宇文悦实在没有更大的野心。
其实宇文一家的性子都很淡泊,他们没有一丝权欲之心。在他们看来,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若是做个好皇帝,必定是劳心又劳力的,天下生民都是他的责任;若是做个昏君,宇文家的人又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佳娘看的开就好。”宇文信看着女儿的眼睛,从她眼中看到了她的心意,欣慰的笑着说道。
“可是阿爷,咱们已经按着经略天下的方向布置了,难不成要全部放弃了?”宇文恪犹豫的说道。
“并非要放弃,咱们可以不争霸天下,却不能没有自保之力,将来如何,只顺势而为便可。纵然不要天下,宇文世家也得是最超然的世家。”宇文信笑着回答儿子的问题,再次确定了宇文世家未来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