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夏天,罗于平和高云带着罗丝丝在长水中学报了名,认识了罗丝丝的新班主任——一个带着眼镜的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俞丰林。
经过一年的呕心沥血,罗丝丝取得了语文96,数学99的好成绩,在小学同学中名列第二,第一名是班长彭涛,总成绩比罗丝丝高两分。他们的成绩在大鼓村是响当当的,是值得老师为他们骄傲的,但是放到整个长水,却是毫不起眼。光是长水县几个小学中就不乏双百分,那才是真正的尖子生。
不过,这不妨碍罗家夫妻炫耀。
自从知道成绩后,只要和罗丝丝一起出现,别人的寒暄总会以“哎呀,你们家丝丝成绩那么好,以后肯定要考大学有大出息的”开场,然后无论高云还是罗于平就会看似谦虚实则骄傲的笑:“哪里哪里,我们家丝丝也就读书还行,哪里像你们家孩子那么听话啊……”
如果人家没有提到罗丝丝,高云就会貌似不经意的烦恼:“唉……我们丝丝才十二岁,去县城那么远的地方上学,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真担心啊……”而罗于平一般先渍渍两声才抱怨:“我们家那婆娘,就是瞎操心,丝丝住校有老师管操心啥,那么好的学校……我们那会儿饭都吃不饱还不是过来了,现在还张罗着给她做什么小书桌……”
整个暑假乐此不疲,罗丝丝的配合十分简单,乖乖巧巧的跟着大人,“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叫一声,然后就不需要出声,全场由罗爸或者罗妈发挥就可以了。
其实她的心里远没有外表表现出的平静。
上辈子的同一时间,名叫罗丝丝的十二岁小女孩应该在破破烂烂的家里扫地擦桌子做饭洗衣服,或者打猪草喂鸭子带小孩,偶尔还要跟着下田干活。面对外界的变化,她既感不到迷茫也体会不了命运转动的感觉,因为她什么都不懂。所以显得那么麻木,和周围十几岁几十岁的人一样麻木,在她才十二岁的时候仿佛就已经看到了五十岁的自己而毫无期待的麻木。
奇妙的滋味在心底滋生。
可惜没人能同她分享自己的感受体会。
过去的一年,大鼓村的变化也不小。罗丝丝记忆中的柏油马路和汽车招呼站修好了。这条柏油路宽仅2.5米,它连接了比长水更偏远的几个县城,途经九盘山所在的高丘县,穿过长水,和通往省城的混凝土大马路连接。河边院子的住户和这条柏油路隔水相望,靠着新搭的石板桥连通。
在上水的下游,离河边院子五六分钟脚程的柏油路边竖起一个简单的牌子表明这里是汽车临时停靠的地方。牌子附近出现了水果摊和副食摊。
汽车的轰轰声时而响起,钻进河边院子并不严实的大门,带来了噪音和尘土,以及逐渐上涨的人气。
眼热罗家生意的人也在路边摆上了小摊档:两根长凳或者两块石头搭张木板,上面摆上了要卖的商品。
大多数是水果和副食。
副食中最常见的又是煮鸡蛋、瓜子、花生、饼干、花卷、包子、馒头。
像在大鼓村这边,去亲戚家走礼,揣几个鸡蛋或者一包白面馒头都是合适的,体面点的送白糖红糖,或者一提兜水果什么的。
河边院子前的摊子生意都还行,虽然这条路才刚刚通行,但是来往的车辆一点儿也不少。现在河边院子的人出行,只要在门口等着就可以搭车,不用披星戴月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路。尤其从招呼站到县城这截,柏油路选择的是直线距离,大大缩短了路程。去县城的车程才20分钟,以前走路都要两个多小时。
总之新路带来的影响是喜超级大于忧。
河边院子的农民都去做小生意了,田里的地怎么办?公社不管吗?
没办法,公社已经变成了大鼓村村民委员会。不对,其实早就是这个名字了,但是人们口口相称的还是公社、生产队的称呼。去年,迟来的春风终于吹进了长水,连同附近的县城一起彻底废除了土地的集体使用制度,改为家庭承包责任制。村民们不耐烦听那些严肃沉闷的专业词句,所以负责解释的冯卫国翻译出来就是:“按人头分田,田还是国家的集体的,但是归咱们自己用,想种啥种啥谁也不管,只要是自己分的地,但是地里的收成必须按国家规定交税,不交或者没交够的可能罚款可能没收天地。当然你要是不想种地也可以,转给别人种就行了。”大体上是这个意思。
罗丝丝知道,在外面的世界,这早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可是在大鼓村、在长水、简直如开天辟地一般。
村民开会前后,人们嘴里谈的全是它,有兴奋的有迷茫的有无所谓的有咒骂的。
他们都是普通的村民,百分之九十不识字,不知道这个政策是好是坏,看不出未来伟大的前景。他们经历过最激情的岁月,也经历过最残酷的岁月,他们紧紧想握住手中已经有的东西,让他们免于挨饿受冻,安稳度日。
反正最后一次开会时,全村没有一家不种地,就算罗于贵也没把自己家分到六亩地租给别人,反而找雷根把村里的一片荒地租了下来。
他学的是罗于平。
罗家菜摊的菜源来自十里八乡,有的农民给他送过来过称收钱,但大部分都是罗于平推着车自己去收。罗丝丝升上六年级时,罗于平就完全放弃了田里的活计,白天上午去县城出摊,下午往返于各地收菜。风吹日晒从不停歇。
新的政策一出,罗家连同三个孩子一共分了十亩地,罗于平决定全部用来种菜。这还不够,又在村子里租了二十亩,预付的租金加县城里新租的摊档几乎花去了家里全部的现金,除了三个孩子的学杂费,差点连买菜的钱都付不出。
罗于平的魄力和野心让罗丝丝震惊。
她的爸爸,老实的,不善言辞的,对一切陌生的人或事物都怀着抗拒和警惕的爸爸,什么时候改变的?
还有她的妈妈,和气到有些怯懦的高云,居然为了罗于平的决定和他大吵一架,连“离婚”“不过了”的话都出来了。
哦,罗丝丝不是认为罗于平是错的,也不是鄙视高云,她只是纯粹吃惊于高云的胆子,要知道以前她从来没有和罗于平大声说过话,在家里,连最小的罗文康都不怕妈妈。
当然,和罗丝丝挤着睡了两晚上,第三天两口子就和好了。
家里变化最小的反而是两个弟弟。
也许他们也有变化,但是罗丝丝对前世幼年的记忆太模糊太少,所以无从比较。而且两个男孩,一个才小学五年级,一个才小学三年级,未来有无限可能。
由于家庭的经济现状,罗丝丝的行李必然显得寒酸。
长水中学不是镇上的学校,对比省城或者沿海是个穷地方,但对比园里镇对比大鼓村对比河边院子绝对是繁华洋气了。
过去的一年里,它的变化绝对比大鼓村巨大好吗。
罗于平和高云忙着田里的事把罗丝丝连同行李送到宿舍就走了,多余的叮嘱一句没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被同宿舍的女孩儿们归进了穷人行列。
没有大放厥词或者冷嘲热讽,更没有明显的孤立。直到开学一个星期后罗丝丝才发现自己的所属阵营。
有意无意的,家庭条件好的凑堆,家庭条件不好的成群。
长水中学没有快班慢班之分,每一个班的平均成绩在入学初都是一样的,关键看带班的老师。新来乍到的初一生们还不懂其中的门道,他们激动兴奋的观察新的环境,小心翼翼的与同学老师接触,一切都还陌生。
罗丝丝所在初一五班,一共有32个人,开学第一天发书,指定班委。是的,指定班委!民主选举什么的连影子都没有,班主任俞丰林对着花名册直接任命:班长高虹,副班长向云海,学习委员梁茵茵,文娱委员……
值得纪念的是罗丝丝捞了个生活委员。
这说明她在班上的成绩不算差嘛,呵呵。
更妙的是生活委员基本是个摆设,劳动委员还要监管每天的卫生周末的大扫除,体育委员还要听体育老师使唤,组织大家出操,就生活委员最清闲。
罗丝丝丝毫不嫌弃这个职位,她正希望多点自由时间。
新的学校男女生比例比小学适当多了,男女同桌。开学第一天的下午,罗丝丝一坐下就发现桌子中央多了一条铅笔画出来的线。
同桌的董嘉警告道:“谁都不准越过这条线。”
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的伪少女罗丝丝颇为无语:“要是我越过了呢?”
董嘉哼了一声没回答,大约觉得没有说出来的威胁更有效,可是罗丝丝觉得这个小孩好幼稚,他既不是警察又不是学校财务部的主任,凭什么?罗丝丝把董嘉的话当成耳旁风。
下午的课是一节历史,两节数学,最后一节体育课。
每一个阶段都有每一个阶段的特点,入学以来,包括班主任在内的见过的老师开场白都是初中和小学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每个老师说的都差不多,挺有道理。罗丝丝不想浪费自己家交的学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进入老师的世界。
“现在把书翻到第三页,跟我读……”
然后……
“啊——”罗丝丝的痛呼淹没于朗朗书声中,她怒视董嘉。
董嘉:“哼。”把圆规放回文具盒。
卧槽,这小孩太凶残了,火星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