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二老太爷并没有太多机会思考纺车的事情,他已经被族人县衙推到了风头。
姑苏知府秦梓闵是秦氏一族族人,名分上挂靠了冀州秦氏,实际上不过挂了族名。
世人皆知其乃是投机取巧之辈,占了个气运才到了姑苏这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林二老太爷却从不曾小巧这个比寒‘门’子还低贱的世家子。
姑苏这地方不大不小,也不是京都、燕都那等子政治中心,却是有名的富饶繁荣之地,大胤风土谣谚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唐朝韦庄就曾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故若说天下财富江南占了天下之四五,那苏杭两地就占了其中之三。
林氏宗族是姑苏古老的地方望族,可追溯‘春’秋越国,自然知道姑苏历朝历代的知府官衙是极为难做的,就林二老太爷所知能大胤朝能在姑苏连任四年的,大胤朝五个指头数得过来。
而秦梓闵这等谄媚‘奸’诈的小人就是这五个指头之一,这等子人物林二老太爷如何敢小瞧。
林二老太爷看着秦梓闵的发家密信,越发不敢不声不响站在茅屋外吹凉风的姑苏知府。
秦梓闵是个妙人,家中世代为“倾脚头”(也就是掏粪工),这个行当极为不雅,但却是个极为赚钱的行业。
大胤城市拥挤局促,大多数居民无坑厕,多用马桶,脏污不能随意倾倒,必是要请“倾脚头”运送马桶倒入郊外。
大胤朝市区管理极为严格,一城市划分多个区每区划分多个街坊道,各设置官衙。用于管理市容和户籍人口清查。若是发现随意大小便,或者‘乱’朝河流大街倾倒秽物,轻则罚银,重者杖罚,甚至有三次屡教不改者徒刑一年(也就是发配流放三千里一年)。
这么严重的刑罚,自然那为数不多的“倾脚”费,市民也是不计较的。
所以“倾脚头”是个极为吃香的行业,再者大胤朝每行每业都有契户制度,经商的必须要经商文书,买鱼的必须再鱼市办理采鱼证。自然倒夜香的也是要在衙役办理“倾脚头”上岗证。
各个行业也不似现代多是竞争抵制的,而是互惠互利相互勾结的多,统一按照规定加入商会。划分经营领域,统一市场价格,互不侵犯。
由此可见“倾脚头”也是个垄断行业。
秦梓闵生在这样的“倾脚头”世家,不说锦衣‘玉’食,也是生活富足的。按理说秦梓闵应该继承父业,继续“倾脚头”事业的。
然秦梓闵生来就和旁人家的孩子不同,他除了天子聪颖,而且心‘性’敏感骄傲的。
总角之年,他发现自己虽然有薄产,却是人人轻贱的。他变发誓不做富足“倾脚头”,宁做穷苦农家子。
这一志向自然让以自己事业为傲的秦父大为不满,秦父打骂责罚不曾让倔强的秦梓闵。反而让他离家出走,乞讨到了秦氏族地。
并不知道如何获得秦氏族长的欣赏,让他认养到了族中一无子孤寡老人名下,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的考了功名做了状元。
听了秦梓闵这些事例,世人一般只道贱‘门’子励志发家史。
林二老太爷看了却是越发警惕小心。要知道一个穷苦的人忍耐贫寒发家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没有享受过富裕。过着贫寒的日子,早就习惯了。但是一个生活富足的富家子弃了不愁吃穿的生活乞讨三年,只为了找个脱离贱业机会,可见他心智坚定的。
而当时秦梓闵总角之年就有如此深远想法,越发难能可贵,少年造成。
但最让林二老太爷感到心有戒备的都不是这些。
秦氏族长想要将秦梓闵认养至族中,却怕给秦氏留个夺人子嗣的话柄,要知道秦梓闵可是秦父独子,不然秦梓闵做下轻贱反抗父辈这等子事情,秦父也不会多年找寻,秦梓闵不肯归家,也遣人追随。
秦梓闵归家三日,秦父就做下侮杀人妻‘女’,判绞刑的罪行,秦梓闵也悲愤下过继到秦氏宗族之事。
其中没有秦梓闵很难让人相信,要知道林二老太爷这份详细报告明明查探出秦父无第二子的原因就是秦梓闵幼得顽疾,需狗宝,秦父亲寻,惹了狗祸,没了命根子,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才对秦梓闵珍若至宝。
这等子阉人如何辱杀人妻‘女’来着,怕只怕秦梓闵为了权势地位对秦父设下的一个局。
何况秦梓闵后来所为完全是个小人行径,翻脸无情,玩恩负义,心狠手辣,只图权利,就连当日帮过的他的秦氏族长也是被他坑害家破人亡,糟糠之妻也是随意下台,只要主子给他好处,让他咬谁就咬谁,完全不在乎脸面和道德。
林二老太爷看着茅屋外无视旁人为官的秦知府,他身穿便服,脚却穿着官靴,站了大半个时辰,却神态轻松,举止有度,毫无急躁怨怼,反而看到四周往来的百姓,面‘露’清雅的微笑,溢出可亲可敬的笑意。
小人若是只是小人,也不那么害怕了,只怕不仅是小人。
秦梓闵是个小人,他偏偏行事作风极似君子,他不贪财好‘色’,姑苏任上五年不取分文,不谋‘私’利,做的都是福泽黎民的事儿,且行事圆滑老辣,维护百姓同时有不曾得罪当地乡绅富户。
姑苏世家才子甚至还赞颂他的高洁。
秦梓闵他有伪君子的手段,又有小人的脸面,甚至还有三分义士隐士的气度,实在是难对付的复杂人,再来他的务实还是在今上那儿挂了名的。
林二老太爷幽幽叹气,让人将秦梓闵请了进来。
“闵打扰老太爷,心有不安。”
秦梓闵一进草堂就爽朗一笑,热情中带着恭敬给林二老太爷行了个晚辈礼,然后寒暄片刻,就单刀直入得,道了。来意。
“晚辈昨日回去,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盖因林状元那幅纺车太过匠心独具,让晚辈惊‘艳’不已。老太爷可否再请出来让晚辈观摩下来,好日夜参详。”
秦梓闵如此坦‘荡’直接的提出这般过分无耻的要求,让林二老太爷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林二老太爷原先当他是政客,现在才看他是卑鄙无耻的政客。
林二老太爷心中思付,不知道他是来分功的,还是来贪利的。更有或者是今上让他来试探的。
要知道秦梓闵为人做派让世家不耻,可他做事务实,擅长政务。极得今上喜爱,若不是他出生低微,下手又太过狠辣,极易得罪人,羽翼未丰。留在京中易出祸事,也不会让他留任姑苏多年。
“不是老朽心‘胸’狭隘,不让大人观摩,而是此纺车事关重大,老朽业已计划禀报朝廷了。”
林二老太爷不容多想打算,直接选择最稳妥的打算。
秦梓闵似笑非笑地看了林二老太爷两眼。神情晦涩难辨,片刻才道,“老太爷所思甚远。闵浅薄了。大纺车乃是林氏族中生计,秦某作为一方父母官也是不能亏待了忠君之士,不若如此,姑苏府衙出织坊建地与林氏合作建立织坊,发展姑苏丝绸。”
林二老太爷恨不得指天骂地。这林家是缺地开织坊的吗?何况一块地值什么银钱,林氏又不是缺地皮的。秦梓闵这话和明抢无二。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一心为民谋福利,老朽心中佩服又感动,本不该拒绝的。但此图即以上‘交’朝廷,一切皆看朝廷指示,老朽不敢随意开设织坊,谋取‘私’利。”
“哈哈……”
秦梓闵面容大气爽朗一笑,无一丝不悦,又诚恳温语,道,“老太爷果真是忠君爱国,脂膏不润,视金钱如粪土。”
秦梓闵说的轻松,毫无芥蒂,林二老太爷却越发觉得秦梓闵心思深沉,视为当朝一大伪君子。
“不过当今最重务实农桑,怕是拿了大纺车也是不会大肆推广,甚至会制定限桑令,恐农人弃田养桑,误了根基。最多还是由各地衙‘门’组织推广大纺车,选取荒地,聘贫户养桑,织‘女’织布。”
秦梓闵语速极慢,字字清晰,有种特殊的力量从每个字里透出,越发容易打动人。
“闵为姑苏知府,他日亦是受陛下嘱托此事,然闵观姑苏第一稳妥世家当属林氏一脉,故决定衙‘门’还是与林氏一脉合作的好。”秦梓闵说完轻柔地拿起茶盏,温雅地品起了茶。
林二老太爷面‘色’不便,眼神却凌厉了两分。
秦梓闵这是威胁他不成。
林二老太爷当然知道,今上的‘性’子,大纺车一上‘交’,必是并入内廷监,发布限桑令,让各地衙‘门’挑选部分良商,与机关政fǔ合作,成立新式织坊,内廷监、各地方衙‘门’、织坊三权并列,共同谋求利益。
这当中,内廷监天高地远,今上抄家敛财却不是真正的贪财之辈,盖因先帝挥霍,内存不丰,朝廷入不敷出,就连赈灾的银钱都是东挪西挪,故织坊建立,今上也无经历关注。
而织坊商户本就低贱,又是各地衙‘门’选定,皆是攀附之辈,也没什么话语权。
后期当今下达指示,林氏一脉进献图纸,必是能够分上一分,然这织坊话语权却皆在姑苏知府,这秦梓闵是在威胁自己,早晚都要和他合作的,早一点,晚一点,毫无差别,若是得罪了他,怕是日后多的是小鞋。
林二老太爷心中犹豫,早晚是没差别,但朝廷的事情谁说得清,大纺车利润极大,今上就是不在乎,这朝廷上的世家官员还不在乎,千里求官只为财,世家重视宗族利益,哪里能不为家族考虑。
再来,林氏如今守孝龟缩家中,如今朝廷没什么势力,也不是一个秦梓闵这等贪吏猾胥威胁得了的,哪怕他背后有人,林二老太爷也是不能弱了气势。
“老太爷,内待监陈老让我把这个托付给您。”秦梓闵从怀里递出一个竹牌,上面有个“陈”字,让林二老太爷面‘色’变了两变。
林二老太爷眼神凌厉,面‘露’凶恶。“秦大人,你是威胁老朽。”
“不,老太爷,秦某不过是区区四品小官,怎的也不会威胁公侯世家,而是告诉老太爷,这事儿不是你我说得算的。”秦梓闵指着天空,林二老太爷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再者陈公公还让我给老太爷带了这东西。”
秦梓闵心中嗤笑,知道这些世家看不上自己。哪怕明知道自己背后是秦氏一脉,知道自己隶属于清流,还是看不起贱‘门’子。
可他们不知道。这些世家一个都不是他的靠山,他的靠山是真正想要拉拔寒‘门’的人。
林二老太爷看了秦梓闵递上的一金鱼袋,二银鱼袋还有一个鹿角,眼里忍不住的狂热,又忽而瞥过眼。调开头,侧着身子沉思不语。(金鱼袋代表三品上官职,银鱼袋代表五品以上官职)
秦梓闵不慌不忙地等着林二老太爷思考,片刻,林二老太爷就毫无芥蒂的哈哈一笑,拍拍秦梓闵的肩膀。笑道,“子都,来姑苏已有五年了吧。老朽还不曾和子都喝茶品斋,走,老朽,六孙刚聘了一素斋大师,子都和老朽品一品。看看是否和口味。”
子都是秦梓闵一般关系不亲近的是不会随意唤的,林二老太爷这般唤秦梓闵便是同意了去的。秦梓闵神‘色’仍然是疏朗大气,绑紧的肩膀却放下来几分。
幸不辱使命,莫负皇恩。
“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秦梓闵以林二老太爷原先官职论处,也是拉近二人关系,林二老太爷神‘色’越发轻松喜悦。
林二老太爷与秦梓闵详谈正欢,离二人不过几里之外的林熙棠却遭遇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
林熙棠来苏州过继不成,反遭嘲笑,怒气冲冲的回京都,半路接到亲妹妹林熙蕙的密信,他又连夜重返姑苏,到了苏州本地,又听到祖父过世的消息。
作为孙子,他本该直接回京城的,但对比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爷爷,姑苏当地巨大的利益和心中不甘,还是让他留了下来。
要知道他可是听妹妹林熙蕙说了林‘玉’煊擅长经济,有聚宝盆之称,三年后更是给今上进献万千家财,赢得今上信任。
他如今意外死了,那笔钱财必是给了独‘女’的。
林熙棠一向认为自己声誉钟鸣鼎食之家,不说视金钱如粪土,也算是见多识广,视金钱平常,然听到妹妹说道是供三军几十年军饷的财物,他心中愤怒了,这林‘玉’煊一脉也是国公府人,凭什么把林家的财产献给今上,为他一个人谋取好处,简直数典忘祖之辈。
所以林熙棠才放下功名赶到姑苏,想要过继七房,好保住林家产业,莫要让个‘女’儿家得了财产去了旁人家。
他联系谋士翟健,谋求林家藏书塔,突逢大火,一招不慎‘露’了马脚,没找到书册。最主要的是他在此次算计中请了贼匪顺手抓了林熙菡,好‘逼’问出林‘玉’煊的‘私’产。
而这次聘请的贼匪,却让他如今处境难堪。
“少爷,你还是老实呆着吧,什么时候想起你是哪家的,能够换了我们几个兄弟买命钱,兄弟们就放了你。否则除了死,还有多着的手段对付你。”
林熙棠哪里敢透‘露’自己身份,若是让人知道自己聘贼匪对付自己堂妹,还企图偷窃藏书塔的书册,名声败坏,怕不是逐出宗族的事儿,‘性’命都难说,强撑着身子应声道,“义兄,必是会全额赎出我的。”
三角眼想到惨死的兄弟,心中就怨恨不已,要不是这公子哥没事让自己去抓个小娘皮,哪里能遭这个灾。
那些深宅大院的小姐,高‘门’大户的子弟,他对付不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形单影只,仅一个下仆的小户公子哥儿。
何况看他长得似娘们,还不知做什么勾当的,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去抓个小‘女’娃娃。
三角眼扬扬铁钩子,将林熙棠一脚踹进了‘门’内,大喝一声,“你那至‘交’最好靠谱一点,不然有的是你的苦头吃。”
林熙棠捂着摔痛的胳膊,面‘露’‘阴’毒,却咬牙不吭声,三角眼见了又是一通好打,直至林熙棠到底求饶,才放了过。
三角眼吐口水,“果真是皮贱的,不打不乖。”又想到林熙棠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又多次逃跑,怕是前几日打断的‘腿’长好些,又是朝林熙棠‘腿’上踩了几脚,让林熙棠疼地发晕,又意志坚定晕不过去。
此时他倒有些恨自己为何心智坚定,不似真的文弱书生,早早晕了过去,三角眼早看出他往昔假晕的手段。
三角眼出了口气才出‘门’,林熙棠这才睁开眼,‘摸’着肮脏的手,又恶心又厌恶地朝墙上擦擦,撑着墙壁一点又一点的往外挪动,这几日他装作日益衰弱,让三角眼也放心了一二,出‘门’的时间也越发长,他计算了一下三角眼的来回的时间,只要他挪到巷子,像行人呼救,找到自己长随就得了救的。
也是林熙棠运气好,他这一点点挪到巷子‘门’口,拉出长长的血污,正好被旁边巷子的一个好心老汉见了,将他救了回去。
这是林熙棠运气,却不是老汉的运气,他救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条毒蛇。
林熙棠自负聪明,少有才名,‘性’子清傲,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最看重旁人眼里的风度,出入无不华衣美饰,面容光洁,发饰服帖,仪态有风仪,是京城有名的‘玉’公子。
如今却浑身恶臭,血污满地,肮脏难看,形容狼狈的被一平民老汉看了去,他怎么能够容忍。
何况三角眼的事情,给他自负的聪明敲响了一个警钟。
若不是他骨子里看不上三角眼,不曾把他放在心中,也不会在三角眼朋党被抓,三角眼找上他长随索要无度,他自负不曾见过三角眼,也不会让三角眼‘摸’到了他才是幕后主使。
若不是自负拳脚,心中无惧,也不会独自遇到三角眼,还无视轻贱之,更被其偷袭暗算了,关了在屋里敲断‘腿’脚,勒索侮辱。
更不会丑态被一个贱民所见。
最主要的是……
林熙棠看着旁边流着口水的傻姑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口水滴落在他‘腿’上,他就呕吐难耐。
林熙棠怨恨不已,吃着稀薄的米粥,心中认定老汉是轻视薄待他,才让一个傻子照顾他。
他哪里知道,老汉家贫,为了给他治‘腿’,更是将家中积蓄使了出去,如今没米下锅,只能让家中傻‘女’儿照顾林熙棠,自己出外做活,挣些米粮。
故林熙棠修养了三日,等到长随接了他去,就一把大火烧了老汉的住所,老汉回来看到烧毁的家园和尸身不全的‘女’儿,痛苦不已,也给林熙棠及京城林氏留下无尽的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