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问出口,忽然发现自己问的问题很白痴。
天下只有一个李停初,绝没有第二个。
“你你想做什么?”钱九年紧接着问。
李停初笑道:“喝酒。”
钱九年怔道:“喝酒?”
李停初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坛上好的女儿红,笑道:“你还能不能喝?”
钱九年努力的站起来,拍拍欲裂的脑袋,又坐下,叹道:“看来我今天是没这个福气,和大名鼎鼎的李停初喝酒了。”
李停初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叹道:“可惜了这坛十年的女儿红。”他说着话,盯着钱九年的神色,似乎想从钱九年的反应里看出点什么。
钱九年却没有一点反应,苦笑着摇头道:“我还不想死。”
——如果再喝,我就没命了。
有的人喝酒不要命,可大部分人喝酒还是会要命的。
李停初笑着,突然把酒坛摔了出去。酒坛砸在山洞的墙壁上,应声而碎。
钱九年失声道:“李大侠”
李停初笑道:“酒在恰当的时候的确是好东西,可在不恰当的时候,它绝对不是好东西。现在,它无疑不是个好东西。既然不是好东西,何必还留着它?”
钱九年看着一地的酒,苦笑道:“虽然我不懂酒,可我至少还知道十年的女儿红很珍贵。”
李停初笑道:“你不懂酒?可你至少已经醉了三天。”
钱九年苦笑。
李停初接着笑道:“连着喝醉三天的人,通常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因为喜欢喝酒而喝酒。第二,心里有事却又不能说出口,所以才会喝酒,而且喝的绝不少。”
钱九年依然苦笑。只是他的苦笑带着一种被人看穿心事的苦笑。
李停初忽然又道:“我已找过了钱孙胜。”
钱九年怔住,惊愕的看着李停初。
——花花楼里,一个穿着体面的翩翩公子,正是极负盛名的剑客,李停初。
“你应该想的到我找他是为了什么。”
钱九年沉默。在没搞清楚李停初的本意之前,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钱孙胜暗中联系孟红刚,说云南的茶叶高产,并且品质极佳,价格低廉,要孟红刚去抢这笔大生意,以摆脱常三叶对豹头门的财政控制。这件事,是你安排的。”李停初并不是用疑问的语气,而是很肯定的语气。
钱九年听的出来,李停初已经从钱孙胜的嘴里知道了什么,而且钱孙胜绝没有对他有所欺骗或者隐瞒。
“你究竟想做什么?”钱九年终于开口了。
李停初笑道:“我对江湖上的事已经没有兴趣了。我只想知道,麦志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钱九年叹道:“引起常三叶和孟红刚之间的纷争,从中得利。”他很明白,在一种人面前绝没有撒谎的可能和机会,李停初就是这种人。
“麦志远只是一个知府,他的胃口为什么会那么大?”
“他的官位是花钱买来的。”钱九年苦笑道:“一个花钱买来的官,他的胃口会小到哪里去?一个花钱买来的官,他的目的自然是捞钱。”
一个朝廷开始买卖官位,它离灭亡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可自古至今,能不做到这一点的王朝,有几个?或者说,有没有?
“看来麦志远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李停初笑道。
钱九年苦笑着叹道:“不只聪明,而且贪心。”
李停初道:“我找到你之前,认为你跟他们那种贪官污吏一样,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可是现在,看来我错了。”
钱九年依然苦笑:“多谢。”
李停初正色道:“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
钱九年道:“你说。”
李停初道:“你为什么会痛苦?”
痛苦,是人们最不愿意拥有的情感之一,也是人们永远摆脱不掉的情感之一。有时候正是因为我们有了这样的情感,我们才会真正体会的到什么是快乐与幸福。也正是因为痛苦,才会让一些人有了人性与良心。
钱九年当然是痛苦的。
如果不痛苦,他为什么会喜欢酗酒?
他并不喜欢喝酒,却连续酗酒。像李停初所说,不喜欢喝酒的人连续酗酒,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他内心的痛苦。
钱九年沉默,脸上却已写满了痛苦。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李停初笑道:“我从不会逼我的朋友做不愿意做的事。”
“朋友”两个字像是阳光一样照进了钱九年的心里。
钱九年看着李停初的眼睛。
李停初的眼里只有一样东西,就是真诚。
一个有情感的人面对一双真诚的眼神,绝不会再隐藏内心的痛苦。
——常三叶的儿子常无白并不是白痴。
——常无白比任何人都要聪明。他的计划全部在常三叶、孟红刚和麦志远之上。
——重要的是,常无白是我的恩人。
“这么说,你表面是麦志远的师爷,却是常无白在麦志远身边安插的卧底?”
——麦志远虽然贪心,对我却不错。
李停初明白了。
一边是恩人,一边是对自己不错的朋友。两个人都有深谋远虑,都有野心。而自己却是每个人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自己的心在哪边,就是谁的胜负的关键。自己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害死自己的恩人,或者是朋友。
无论怎么做,他都会陷入不仁不义的骂名之中。
这就是他痛苦的原因。
“我把你当做朋友,希望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钱九年道:“包括甚至包括你的妻子,铁水情。”
“我绝不会让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失望。”李停初笑道。
的确,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信誉在江湖上响当当,钱九年才会这么快就信任李停初,把心里的痛苦说给他听,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告诉他听。
“我究竟应该怎么做?”钱九年问。
一个人遇到难以抉择的事,都会问他的朋友。
李停初笑道:“麦志远身在其职,不为其政。这样的贪官污吏,害了多少百姓?他对你一个人好,可他对你的好,是建立在多少受害者身上的?”
钱九年怔住——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京赶考的时候,因为自己没有门路,没有银两而名落孙山。为什么会这样?正是因为那些贪官污吏!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同乡的豪绅欺负,自己告上府衙,府衙却收了对方的好处,不惩罚对方,反而打了自己五十大板。
他突然想起
天下被这些贪官污吏害死的命苦人,不计其数!
“如果这样的人不除,百姓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李停初接着道。
——可是常无白呢?
——他的为人如何?
——他虽然不是官吏,却也是一方豪绅,掌握大权,家财万贯。
——如果他的人性与麦志远一样,那让他的计划得逞,岂不也是害了许多人?
“当年我在京城名落孙山,流浪街头,若不是常无白的慷慨相助,恐怕我早已客死他乡。”钱九年道:“他的心机虽深,却还不足以欺负普通百姓,不足以滥杀无辜。他向我提过他的志向,他的目的不是万木钱庄,而是解散它们。”
“为什么?”李停初忍不住问。
“因为他的父亲的万木钱庄是靠坑蒙拐骗得来的,在他七岁的时候,曾经看到常三叶因为一两银子而打断了一个善良男人的腿,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装作白痴。”钱九年叹道:“因为他不想看清这个世界,不想与那些伪善的人打交道。”
李停初笑了。
一个不喜欢伪善的人,绝不会是个恶人。
“那你何不助常无白一臂之力?”
从那天起,钱九年没有再酗酒。他并不喜欢喝酒。
他拿定了主意,帮常无白。其实,帮常无白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消灭那些伪君子,道貌岸然的伪善者!
天下有无数这样的人,不会消灭完。
可如果静观其变,任其发展,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的人,必须消灭!
可那些为了金钱宁肯背叛情义的人呢?譬如花笑厅。
无论如何,他们总不会有好的下场。
常三叶被麦志远赶走的当天——
常三叶滚着出了洪城。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第一眼却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只是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样。当然不是他的样貌,而是他的气质。
常无白笑着迎向了自己的父亲,扶着他,踏上了洪城外的小路。
常三叶怔着,一语不发的跟着自己的儿子,慢慢的走着。
“我并不是白痴。”常无白终于说话了。
常三叶没有说话,却笑了。他当然看的出来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个白痴。他有无数的疑问——儿子明明不是白痴,却为什么要装成白痴?——无论有什么疑问,他都没必要问。他现在很快乐。虽然他失去了家产,险些送了性命,可他得到了最好的礼物。
一个聪明、精明的儿子。
“父亲,您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今天,也算是一种惩罚。”常无白的话很明显是在教训一个人。在传统的时代,身为人子,怎么可以教训自己的父亲?可常三叶却认真的听着,很认真的听着。常无白接着道:“父亲,你有什么想法?”
常三叶笑了,笑着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接着,他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常无白没有留住自己的父亲,他也没有想留。因为他知道,父亲绝不会让自己失望,父亲一定理解了自己的话,他也一定会想明白、想清楚并且做出行动过的。
常无白转身,便看到了李停初。
李停初的掌心没有剑,只有纸扇。
“你就是常无白?”李停初笑着问。
常无白的瞳孔收缩,眼中满是杀机。
知道他不是白痴的人没有几个,他也绝不容许不应该知道的人知道。
常无白的掌心突然多了一柄刀,小刀。
常三叶虽然不会武功,并代表他的儿子就不会。
“我之前见过了钱九年。”李停初笑道。
常无白眼中的杀气缓缓消失,淡淡道:“贵姓?”
李停初笑道:“李。”
常无白微微一怔,道:“李停初?”
李停初笑道:“正是。”
——钱九年对我说了很多事。
——他也对我说了你的计划和抱负。
——钱九年一定会全心助你,只是,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如果我知道你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我保证你绝不会睡的踏实。
“只怕你会失望。”常无白笑着说:“你的剑多久没出鞘了?”他看着李停初掌心的纸扇,接着笑道:“只怕你的剑上不会沾上我的血。”李停初笑了。
他相信常无白绝不会让他失望。因为常无白的眼睛闪烁着与自己一样的真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