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榜在大汉的城墙上迅速蔓延开时,伏念正在远离长安的路上。布衣青衫,肤色苍白,看起来像是久不见阳光。在凉棚里停下喝茶时,依旧习惯性地挺直了背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干坐姿不雅的旅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哎,你们听说了吗?留侯犯老毛病,陛下找人看病呢……”
说话声远远传来,伏念端碗的手便是一抖,然而面上仍是冰山似的没表情,眉毛连动都没动。
袖中的竹简,有些沉。临行前,张良托人带到的话忽然飘过脑海。
——主子说,数年了,先生终是不肯说。命数无常,此生怕是永无相见之期。若先生仍记当年之情,请将此卷转交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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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相见之期……”声音低回得几乎听不清,嗓音依旧沉凝,只是听不出情绪。
月白色衣袂迎风而举,被初秋的雨水沾湿,色泽深浅不一。容颜几分沧桑,却风华不减,五指握紧了深褐色竹简,用力有些过,看向伏念的目光深不见底。
“无繇……”伏念叹了一声,“你先看看子房写了什么。”
颜路盯着掌间书简足足半晌,终于走到案边,将其摊开。
“子呈无繇:彭城一别,已逾数载,良心挂记,君可安好?既不予见,尊不肯告。所求惑解,夙夜不宁。期君百年,泉下相见。”
笔迹清隽潇然,熟悉若此,字里行间的决绝意味却也叫人心惊若此。颜路细细读过,面色愈白,到最后,身体竟控制不住地一晃。
伏念看到竹简上内容时也是心下一惊,注意到颜路神色不妙,忙出声唤他:“无繇……”“路无碍。”颜路摇了摇头,伸手,缓缓将书简收起,指尖却止不住微颤。深呼吸之后,颜路撑着桌案站起,转身看伏念:“师兄,出什么事了?”脸上全然不见笑意,眼底无波无澜,伏念却在他的平静里觉察出了十分的决然。
“我离京时,听到消息,说留侯宿疾发作,陛下广张皇榜,为留侯寻医问药。”伏念缓缓说道。闻言,颜路收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叹。
“师兄,路须得去一趟长安。”
伏念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看到颜路眼底事事分明的清楚,终究只能点头:“我与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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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过,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留下一道道辙痕,颜路倚在马车壁上,嗅着空气中的草木芳香,忽然间便想起了颍川的新郑。
那是他和张良第二次初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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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色的身影穿过空寂荒颓的街道,像一道淡薄的日光,没多少温度,无声地滑过红尘烟火,点尘不染。分明是出尘清绝、风华灼灼的一个人,却忽然怔住了精致的眉眼,驻足时衣衫下摆微微有些颤抖,看过来的目光傻得叫人想靠过去揉一揉他的脑袋。
颜路当时看着,便忍不住莞尔一笑。
而后只是轻点了点头以示友好,便不再迟疑地转身,打算离开。
急促的脚步声却在身后响起,颜路心底微有诧异,未及回头,衣袖便被人一把拽住,五指用力有些过,在月白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些皱痕。
身侧的人目光变换不定,湖蓝色的眼瞳里情绪复杂地翻涌,诧异有之,犹疑有之,疼痛有之,欢喜有之。
——一下子便成了俗世凡人了。
这念头从颜路脑海中闪过,心底不知怎么地有些疼惜,想要伸手抚平他蹙着的眉,指尖一动才回过神来,换了浅淡的笑意,道:“这位兄台,莫非认识在下?”
对方面色一白,而后是惊疑不定,沉默半晌,又换了一种凝定如渊的气质,开口道:“在下,张良,字子房。”颜路闻言,眼中微有诧异之色,而后仍是淡淡笑了:“原来是司徒大人。在下颜路,字无繇。”
张良到韩地已经三月余。秦二世二年六月,楚怀王熊心被项军拥立为王,各路义军汇聚薛城,张良就势请封韩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项梁应允,派人找到了韩王成,都阳翟,同时任命张良为司徒以扶持韩成,也因此,韩地之人几乎都知道张良。
颜路惊讶的是,堂堂司徒大人不是在阳翟绸缪画策,却到了新郑这种硝烟弥漫的城镇。
抓着衣袖的手缓缓松开,眼前之人牵着唇角,笑里几分苦涩之色,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无繇,你忘了什么?”
——还不如问,记得什么。
颜路笑了笑,淡淡回了:“看来竟有幸为司徒大人所识……”“无繇。”话被人打断,张良看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祈求,“可否……称‘子房’?”颜路微怔,本该拒绝这种不合礼数的请求,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最终在张良渐近黯淡的目光里无奈地点头:“好——子房。”叫出口时,颜路忽然间有些恍惚,那语气自然而然又似熟稔于心,仿佛在很久以前便是这样……
——诶,刚才不是说了以前认识的吗?
颜路淡淡一笑,继续说:“路于四年前罹难,往事尽忘,仅记得姓氏名字罢。”他注意到,张良听到这话时,脸色倏地有些灰败,继而便是苦笑,但眼神里却又奇异地夹杂着难以言说的庆幸,心中不由得疑惑。
“那……无繇又如何会在新郑?”张良似乎正在竭力保持平静。颜路笑了笑,道:“路也不知为何。”张良愣了愣:“不知为何?”“不知为何。”颜路点头,“只隐约记得曾有人对路言及新郑,一时便生了来此一观之念,后来……此地生乱,路本无处可归,正好于医道上有些通透,便留在了医馆。算来,已有一年。”
张良的脸色有些僵,颜路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脑子里模糊地飘过一个念头——似乎在很早以前,有人对自己说过,若遇上世乱,做个济世救人的医者正好。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便无声地相对站在了大街上,墙头枯萎的青草在落日余晖里抖动,一切萧索无声,颜路却奇异地觉出几分安谧。
“无繇。”张良出声打破沉寂,“良想去医馆看看,可否?”
颜路一怔,继而笑着回道:“有何不可?”
不过是有些疑惑——司徒大人待自己,似乎客气得有些过分了。
——曾经很熟悉吗?
——可为何全然没有印象了呢?
——子房他也未提及过去……
心底对对方的称呼让颜路自己微微一愣,而后在张良的目光看来时,恰如其分地微微一笑,转身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