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帝都各家都兴兴头头的贺着新年,卫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仓促布置的灵堂上还能看到许多之前喜庆的痕迹,那些‘艳’丽吉祥的红红绿绿与白‘花’纸钱相映,愈显悲怆。
本来这日恰好是已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卫长嬴被人小心翼翼的扶进灵堂,便见卫长婉已经跪在灵柩旁、一手搂着卫长娟,一手抚棺痛哭了。
她一身不曾缉边的生麻布衣,赫然服了“五服”中最重的“斩衰”。原本按着大魏一朝的丧仪,‘女’子未出阁前服正服是该穿“斩衰”,但出阁之后算是旁人家的人了,所以只需降服——大魏的规矩是已嫁‘女’为父母都是服一年“齐衰”。
但卫长婉如今就把“斩衰”穿上了身,现下又抚着棺椁哭得这样伤心,想来她纵然只守一年肯定也是“斩衰”了。
听着她和卫长娟姐妹两个发自内心的哀痛号哭,卫长嬴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怔了片刻才慢慢走上前去进香致礼。
卫长云、卫长岁以及二房唯一庶出的卫高朗三兄弟默不作声的跪在帘子后,冷风从堂外吹入,掀起帘子一角,可以看到他们一起木着脸,面上似有泪痕……倒是闵瑶与周小曳——到底死的只是婆婆,何况这个婆婆平时待她们也谈不上好,虽然一样着了重孝、不住哀哭,但听起来远不似卫长婉姐妹那么撕心裂肺。
卫长嬴因为如今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十分不便,让黄氏等人扶着才能行礼——她才行下礼去,卫长娟忽然转过头来,她双目红肿,尖声叫道:“你还来?你还敢来?!你……”
猛然捂住她嘴的是卫长婉,因为力气过大,甚至她白皙的手背一根根青筋暴起——卫长婉的脸隐在棺木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只听她沙哑的嗓子带着淡淡的寒意,飘飘忽忽的道:“三妹妹,七妹妹伤心母亲之逝,如今有些魔怔了,你莫要和她计较。”
卫长嬴按着礼仪行完了礼,让黄氏扶着起了身,才淡淡的道:“大姐姐这话见外了,我晓得你们如今心情不好……我给婶母行了礼,进了香就走。”
目送卫长嬴出了‘门’,卫长婉才松开妹妹,卫长娟‘激’动的朝她叫道:“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母亲她……母亲她……根本就是被……”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掴到她脸上!
卫长娟下意识的捂住脸,怔怔望着素来宠爱自己的长姐,不敢置信的道,“大姐你……”
“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忘记她临终前叮嘱咱们的话了么!”卫长婉神情冰冷,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指甲完全掐进了卫长娟娇嫩的肌肤里去,卫长婉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她的脸被棺木的暗影遮住,眼睛却在暗处也闪闪发光——那仇恨的光芒是如此的炽热与浓烈,以至于卫长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不敢呼痛。
卫长婉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呵气如冰、一字字道:“要不是你犯糊涂,只为了毫无意义的一时之气去招惹卫长嬴!母亲又怎会为了心疼你,一时失口被宋心柔那个老贱.‘妇’抓住把柄?!你这个愚蠢的小东西,你已经无事生非的害死了母亲,如今,还想害死我们合家么!”
见卫长娟惊愕的张着嘴,跌坐下去,眼中不住滚落泪水,向来疼爱妹妹的卫长婉目光却冰冷依旧,毫无怜悯之意,继续冷冷的道,“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有母亲宠着你,由着你使‘性’.子!现下你使得‘性’.子已经害死了母亲,你若还是这样愚蠢……别怪做姐姐的,心狠手辣!”
姐妹两个这一幕,闵瑶与周小曳都吃了一惊,强笑着劝说道:“大妹妹快别这样……七妹妹她也是年纪小……”
“闭嘴!”蓦然开口的是卫长云,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自己的妻子与弟媳,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谁敢再惯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就与我滚出府去!”
闵瑶妯娌微微一惊,俱噤了声不说话了。
怔怔看着忽然之间态度大转的兄姐,卫长娟伤心之极,然而她哭得肝肠寸断,卫长云、卫长婉却只是冷漠的看着,就连最心软的卫长岁,也只是声不可察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卫长嬴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回到金桐院,脱了丧服,又沐浴了一番,换了一套新衣,才去见苏夫人,禀告吊丧的经过。
苏夫人与卫盛仪夫‘妇’‘交’情平平,之前卫长嬴险些身孕不保是从卫府回来后的事情,苏夫人怪这怪那的难怪把卫盛仪夫‘妇’也记恨上了。
后来卫长嬴的身孕保住了,苏夫人也就淡了这份怨怼之心,但对于端木氏的过世要说惋惜还真没多少。又因为现在是正月里、卫长嬴还怀着身孕,却要去灵堂上吊唁,到底冲了沈府的喜气不说,也让她为准男孙提心吊胆的。
然而端木氏终究是卫长嬴的娘家婶母,她去世,又是在帝都,卫长嬴不可能不去。
所以苏夫人只能反复叮嘱媳‘妇’要小心谨慎,又感慨世事无常,尚书右仆‘射’卫盛仪正当壮年,其元配发妻端木氏年岁也不算长,平常没听说过她频繁请大夫或太医过府,显然身子骨儿不错的——好好儿的怎么就没有了呢?
卫长嬴等媳‘妇’自是附和着婆婆道着世事无常……可谁也没想到,不两日,还有更无常的一件事情在等着沈家人。
纪王太后甍了!
纪王太后出身很是卑微,与珍意夫人、钟小仪差不多——贫家之‘女’,入宫为婢,靠着美貌,因为种种只有当事之人才知晓的机会入了圣上的眼,一跃成为宫妃。
由于除了美貌之外没有其他能够吸引得住圣心的长处,所以得宠的日子不长。几十年来圣上的后宫这种昙‘花’一现的妃嫔出现过很多,纪王太后属于福分好的,在不长的得宠日子里顺利有了身孕,而且平平安安的产下了皇三子纪王。
虽然说圣上现下膝下子‘女’数十,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怎么稀罕了。但在当时,圣上才得两个皇子,对这个三子的降生还是很高兴的。虽然纪王太后没有因子复宠,然也被封了从三品的嫔位,让她亲自抚养纪王……于是等纪王年长娶妻后前往封地就藩,在宫中早已无宠多年的纪王太后顺理成章的跟着儿子去了封地,做清闲自在的王太后。
只有纪王奉召还京时,她才会跟着儿子一道回来觐见帝后。纪王太后出身不高又没做过两天宠妃,所以在帝后跟前——在本朝每一位皇后跟前都十分谨慎小心,做了王太后之后,每每还京也是亲自‘侍’奉帝后如旧。
所以圣上虽然因她年老‘色’衰愈加没了宠爱她的心思,也因为皇子皇孙多,对纪王不算上心,但对纪王母子印象一直不错。
重点是,有一年,圣上心情好的时候,答应赐予纪王太后甍逝之后陪葬安陵的荣耀。
当时,纪王太后“喜极而泣、伏地拜于丹墀,言称立死、此生亦无憾矣”。
……这位王太后若是在纪王封地上死了,自然是在封地上治丧,碍不着帝都什么事,最多在安葬的时候由纪王上奏请求圣上履行前诺,让他送生母的梓棺入葬安陵。
但现在纪王太后是在帝都去世的,毕竟是‘侍’奉过圣上的人,纪王封地距离帝都又不近,那儿也不是纪王太后的故乡——总不能大过年的打发纪王夫‘妇’扶棺回封地去办丧事、然后办完丧事再扶棺到距离帝都一日一夜路程的安陵去安葬吧?
圣上念及纪王太后素来谦逊温柔,这次回来,还进献了长达九丈的万寿绣图,乃是纪王太后从到儿子的封地起就开始亲手绣的,足足十几年才成,这回特意带过来进献……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说话,外头的人不很清楚,总之,圣上准了纪王就在京中纪王府为其母治丧,还命在帝都的诸子‘女’前去吊唁庶母。
于是继卫长嬴给婶母服丧后不过两日光景,沈府上下都摘了鲜亮的钗环首饰、脱下华衣丽服,穿戴肃穆简洁的去纪王府吊起了唁。
一般是没了婆婆,纪王后沈藏秀却比闵瑶等人悲伤得多,在苏夫人一行人赶到之前就哭得几‘欲’昏厥;苏夫人到后,沈藏秀更是直接哭倒在母亲怀里,见者无不动容,都说王后纯孝。
腊月里的时候沈藏秀随纪王抵京,‘抽’空回娘家省亲了一次,当时卫长嬴也去上房见了,这个夫家大姐容貌酷似苏夫人,‘性’情却比苏夫人温柔得多,很像其外祖母邓老夫人。卫长嬴之前一直腹诽苏夫人对长‘女’想念万分,却把幼‘女’沈藏凝打来打去,待见了沈藏秀也不得不感慨这大姑子确实是个招人喜爱的人——像邓老夫人那样的和善人,只要不是‘性’情太过古怪的人都不会不喜欢的。
如今见她哭得悲痛,吊唁的人都被感染得有了哀意。卫长嬴等人随苏夫人一起劝慰了她一番,因为又有一批人到了,就退到旁边与来吊唁的‘女’眷们一起奉茶。
奉茶的‘花’厅里窃窃‘私’语着,卫长嬴留神一听,却都是在说纪王太后的好话。
她因为就在除夕赐宴上远远看到过一眼纪王太后,对这位太后也没什么印象。此刻听着众人说过王太后为人好、纪王后孝顺,毕竟死者为大,又是在纪王府,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不好的话,卫长嬴也没很放在心上。
然没听两句,不远处就有人小声说起酸话,窃窃的道:“那样好的王太后,但凡有良心的,谁做王后能不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的疼爱呢?”
就说起纪王太后待沈藏秀好的事情:据说纪王抵达封地后不久,有封地的人献了两个美姬,俱是才貌双全‘色’艺双绝,纪王见了就喜欢得很,纳入王府之后竟把王后都冷落在旁,甚至听信其中一名美姬的谗言,对王后多有责难。
结果纪王太后知道了,就把纪王召到跟前,责备他道:“王后乃是大家之‘女’,幼承庭训,举动言语岂会无理耶?若如此,世人何必娶‘妇’首选名‘门’望族?何况你喜美姬,不过是其‘色’艺,‘色’艺有衰,你难道还会继续喜欢她们吗?但王后是你的结发之妻,纵然年老‘色’陨,仍旧是王后。所以王后何必自降身份去为难美姬,这定然都是美姬嫉妒王后,故意进谗。”
如此让纪王幡然醒悟,将美姬都赐了下人。
纪王太后又对纪王说:“赠送你美姬的人不可不治罪,这两名美姬礼仪、歌舞、才艺都是经过教导的,那人却惟独不教导她们要尊敬王后,这分明就是故意想借着美姬的得宠,唆使你宠妾灭妻!以求得自己的富贵荣华,这样的人用心险恶,必须治其罪,而且从此都要远离他。”
卫长嬴听见,暗想也难怪沈藏秀会如此悲痛、而闵瑶妯娌在灵堂上哭声嘹亮却无什么悲意了。婆媳并非血亲,都是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