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5卷]
第508节第三十一章菹醢
菹醢之刑,源于上古。
它是极刑之一,但在极刑里,它也是大名鼎鼎——用它用的最多的两位君主那是愚民愚‘妇’都知道的昏君之楷模、暴君之典范:夏桀、商纣。
桀菹醢关龙逢,纣菹醢梅伯。
都是略读史书之人就知晓的事儿。
这刑罚在西汉时虽然一度被列入正典,但许是因为委实过于残暴,就连将戚夫人做‘成’人彘的吕后也下诏废除此制。
可想而知此刑的恶名。
所以后来朝廷律令之中已经不公开列此刑了,即使是当夷当族的大罪,往往也只处以腰斩。
大魏与前朝,数百年以来,那是提都没提过此刑——可现在圣上不但要处忠臣此刑,甚至被他这么处置的,还是一位士族子弟!
卫煜虽然是瑞羽堂旁支,在族里却也有不小的影响。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这样的处置已经不仅仅是残暴,更是羞辱了。
士族自是哗然!
他们知道圣上现在已经是不可理喻,但怎么也没想到,圣上临了临了,还想把昏庸的生平里再加个残暴——这是直追桀纣啊!
然而他们的求情却全部被挡在了宫‘门’之外!
顾孝德手握圣旨,面无表情的拦在宫‘门’之下,他身后的玄甲卫,沉默如磐石,稳稳的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日暮途穷,顾统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卫家如今在朝为官的人里,除了卫煜,就是卫盛仪——因为卫郑鸿康复之事,卫盛仪这两年一直很是颓废,但卫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但凡还活着不可能不出面的。
此刻被顾孝德拦了路,便愤怒的呵斥起来。
不仅仅是他,与他同来的太师、太傅、太保等诸位一品,朝中百官,包括只领了散官之衔而无实职的士族众人,皆聚集而至——照着这时候人的看法,漫说卫煜是为了忠君进谏,并无罪过,就算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以他阀阅子弟的身份,判个当众处斩就已经是极限了,大抵都是赐死——菹醢?在圣上下旨之前,那是打死他们都想象不到的!
这分明就是对士族的打脸!
他们岂能容忍?
可圣上还就下定了决心要打这个脸!
为此圣上甚至暗示顾孝德——让他证明自己到底是忠诚于圣上呢还是心在士族那边的时刻到了!
因此顾孝德任凭众人使尽手段说尽道理,始终把守宫‘门’不允进入。
甚至连太傅沈宣按捺不住怒火,以洪州顾氏相胁迫,顾孝德也不予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除了大骂顾孝德也疯了之外毫无办法!
毕竟此刻这帝都左近最强盛的一支兵马,是在顾孝德手中。他非要执行圣命,谁有办法?
只是这许多人群情‘激’愤,被圣上下令菹醢的卫煜却是视死如归,知道百官云集宫前请命求情之后,甚至还在狱中传出话来劝他们散去——他倒是存了一死报国报君的心了,可家眷哪里受得了这个?
卫煜的老妻钱老夫人在圣旨下来之后就卧榻不起,得知百官请命失败,老夫将在三日后被拖到午‘门’外受菹醢之刑,一口气上不来,竟是先他一步去了!
而卫煜之‘女’润王后这段时间一直在为自己的‘女’儿承娴郡主婚后无子而忧虑,病恹恹的有几日了。结果承娴郡主这儿还没解决呢,父亲就遭了这么一场,母亲又先去了,病情顿时加重,重到了连回娘家吊唁这几步路都不能了——吓得承娴郡主也管不了子嗣不子嗣了,跟公婆告了情,连夜赶回润王府‘侍’奉母亲汤‘药’,惟恐润王后步了钱老夫人的后尘。
卫长嬴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是惊怒‘交’加!
她跟卫煜这支虽然血脉上比较远了,但怎么说也是出自一族一堂。何况自她嫁到帝都以来,卫煜这一支跟她处得一直不坏。闻讯之后,当下叫黄氏把手里的事情都先放下,回到后院里看好了两个孩子,自己匆匆换了身出‘门’的装束,就跟着苏夫人赶往卫煜府上吊唁。
这个时候卫煜的府邸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本来卫煜的诸子就都平庸的很,否则当初卫焕跟卫崎斗得死去活来,好容易把卫崎从司徒之位上赶走,卫焕的近亲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人能接下这位置,也不会从偏远的族人里选择卫煜了。无非就是打算着即使卫煜将来生了野心,他自己的子嗣不怎么样,也好对付些。
如今遭逢大变,这些人竟自慌了神,简直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据说,还是二夫人邓氏实在看不过眼,擦了泪站出来做主,才抢在大部分吊客赶到之前把灵堂搭建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府中自然显得格外凄凉破败。
前去吊唁的众人,不管平常对卫煜一家怎么看的,此时此景,皆动了伤怀,卫长嬴自己就很难过了,却还要扶着婆婆苏夫人——因为苏夫人哭着哭着就软了‘腿’。
这中间,还试图阻止这件丧心病狂而不体面的事情成就的人里,还有赶往顾家,或恐吓或劝说顾孝德妻子儿‘女’,让他们去劝说顾孝德的。而在帝都的宗室,尤其是临川公主等人,也都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说客。
奈何顾妻跟子‘女’明确表示他们根本左右不了顾孝德,只能听天由命。而临川公主则是流着泪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我大魏的中流砥柱,尚且不能更改父皇之意,又何况我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呢?我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如何能与诸位比?诸位做不到的,难道我就能做到吗?”
说客再拿父‘女’之情劝她,她就道:“父皇厌听谏言已久,早非秘密。我作为‘女’儿,‘侍’奉父亲当然是以孝为上,怎能向父亲说他不喜欢听的话?毕竟你们也知道,我父年迈,我怎么忍心叫他再听不喜之言?何况说了之后,也不过是徒然招来雷霆大怒啊!”
反正……公主就是不去——临川又不傻,圣上如今这情况,是还会认父‘女’之情的人吗?连之前最得宠爱的嫡幼‘女’清欣都被贬成县主了。临川若去,怕是被削成庶人都是轻的。
至于说灵仙公主等人,因为从前不得宠,面对有些急病‘乱’投医的说客,轻描淡写一句“临川妹妹尚且束手无策,我因愚拙久不如上意,岂敢近前”,倒也就脱了身。
总而言之,到了三日之后,在顾孝德派出玄甲卫的镇压之下,卫煜到底被带到午‘门’外行了刑。
这刑罚因为久有酷烈之名,加上卫煜官声好,颇具威望,是以众人都不忍心前去观望。没什么人围观不说,倒有不少人在家中为之暗暗垂泪伤怀。
可是虽然没去午‘门’前看,但有一幕却是众人在家中亦看到的——下雪了。
这时候是五月初,虽然没到三伏天里,然而已是鸣蜩处处,序属仲夏。可天空之中,竟飘起了大团大团的雪‘花’,犹如‘春’暮时候纷纷扬扬的柳絮,霏霏团团,弥漫全城!
有不敢相信的人伸出手去接了一朵,感受到那点凉意在掌心化成水渍、再重重掐了自己一把确认水渍与凉意仍旧在掌心……满城人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五月飞雪!固然不像六月那么极端,但——
太师这些人年迈,虽然‘激’动得血脉贲张,但一时间竟有点爬不起来。如沈宣还在壮年,几乎连鞋子都没穿,就带人冲出府‘门’,在午‘门’前扔下数名‘侍’卫阻止行刑,头也不回的冲进了皇宫之内!
……只是众人都以为凭借如此异常的天象,圣上怎么也该就着这个台阶赦免卫煜,再不济也该轻判了,但沈宣在涵远楼下将额头磕破,圣上居然仍旧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赦!”
一直到最后,太师等诸臣赶到,所争取到的优待,也不过是让卫煜不必生受酷刑,准许先将他处死,然后把尸身菹醢。
之后,‘肉’醢被送回卫煜府邸——诸子孙里有惊恐悲痛不能自抑者,纷纷或昏死,或呆滞,府中‘混’‘乱’不堪,甚至出现了刁奴盗窃财物趁夜遁逃而去之事。
沈宣等人知晓后,一面派人前往帮手主持大局,一面派人追捕逃奴——这些逃奴恰好做了士族发泄的地方,不管取了多少财物,全部被处以菹醢!
不过,卫煜被圣上冤杀之事的**却还不在这些地方。
是在他出殡时——由于钱老夫人先他三日身故,夫‘妇’两个合葬。除却子孙送葬之外,与其子一样服孝的还有卫煜的几名入室弟子。
其中以关‘门’弟子霍沉渊最为沉默,但眉宇之间的哀恸之‘色’却也最为沉重。
……因为卫煜本是瑞羽堂子弟,按常理,他跟钱老夫人过世之后,应该由子孙扶灵南下,归葬凤州。但现在豁县被流民占据,东胡战事吃紧,圣上死按着御林军不肯发兵,朝廷无力收复习,南北遂成断绝之势。
就连卫长风这个瑞羽堂未来阀主接亲都接不成,扶灵归乡在这时候显然是不成的。
所以卫家诸子商议一番之后,又请示过了几位别家长辈的意见,决定先将父母葬在城外庄田上。等他日有了机会,再起棺移葬凤州。
出城去,沿途但见荠麦青青,可远近农家,却少见炊烟,偶然有回避在路旁的行人,大抵面黄饥瘦,目光呆滞。这还是京畿,好些庄人都是士族奴仆或沾着关系,有主家庇护,多少能有口饭吃。据说略远点的地方,那就是饿殍遍地——所以豁县才会聚集那许多流民。
这场景看得送葬之人心情愈加沉重。
好容易到了选好的田间,由于只是暂时安葬,往后要迁坟的,而且卫煜这时候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官身,仅仅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士族身份;又死得这样凄惨,委实不适合大‘操’大办,所以这处的葬仪就比较简洁。
只是卫煜夫‘妇’合葬的棺椁入葬之后,祭奠结束,众人叹息着待要散去时,之前一直默默无声的霍沉渊忽然走了出来,对众人团团而礼,深躬道:“家师不幸,遭逢此难,晚辈这些日子,作有一篇悼文,愿祈诸公能一听。”
众人脚步一缓,许多人脸上就浮现出来怒‘色’——倒不是说他们急于离去,而是认为霍沉渊好歹也是云霞霍氏子弟,又是卫煜的关‘门’弟子,怎么这样浅薄无耻?
自己的恩师尸骨未寒,居然就抓住这个机会……想出名么?!
毕竟之前读其他人的悼文时,他可没说什么!
此刻竟站出来,不是想借着卫煜才入土,拿出什么锦绣文章来一鸣惊人,赚取文名,又是什么?
然而现在人人心存悲愤与兔死狐悲之念,文章再好,这样的品行,谁又能不憎恶?
霍氏家主的脸上羞愤‘交’加,当下喝道:“你给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