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软风吹得万物渐次苏醒,春草湖美如画卷。
湖畔的一座座别院,俱被掩映在浓浓淡淡的春色里。
桃李杏樱之类的花树争相怒放,勃勃的生机喧嚣而静默的发生着,甜腻的气息充斥天地。自正月以来的家家举哀、户户闻丧的悲凉气氛,亦在这样的季节里,不知不觉的淡去。
从眺翠楼上俯瞰,越过如烟如帘的柳枝间望出去,色似翡翠的湖面,温润得勾魂夺魄。
施曼儿拎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脚步轻的上了楼。守在楼口的小厮朝她笑了一笑,却不作声,只手脚麻利的打起帘子,方便她进内。
由于朝着湖面的整面都开着窗的缘故,楼上的这间屋子此刻采光非常好。明亮宽敞到堂皇的室中,靠窗正中的位置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
二公子沈舒光一身缟素,端坐案后,面前摊开了一卷书册,正认真的读着,手里拈了一支紫毫,不时将一些有疑惑、不懂得的地方在旁边的宣纸上抄写下来。
他手里的紫毫看起来有新旧了,甚至靠近顶端的地方还断了一截。而就在书案的右角上,上好的文房四宝堆了尺高……这里面大部分是之前陈福来时带过来的,但有好几份都是前两日他过生辰时收的贺礼。
不过沈舒光似乎暂时没有换笔的意思。
施曼儿记得他手里这支笔似乎是在太傅府的废墟里翻出来的,也许是这个缘故,让这个生来就享受着天下顶尖豪奢的小公子如此重视一支断过的紫毫吧。
她已经不是头一次给这位小公子送东西了,知道沈舒光最恨在读书时被打扰。是以几乎踮着脚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方几边,轻手轻脚的揭开食盒,却不忙拿东西出来,而是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折了一折垫到几上。
继而把一只锡奴取出放上,又依次端出四碟精致的素点。由于有折过一层的锦垫垫着,所以这些东西放下来都没有发出声音。
锡奴里温着的是扶芳饮,素点都是冷热皆可入口的。休看不多,但却是黄氏在百忙中抽空亲自下厨所做。这整个别院里,除了沈舒光,也就或伤或病的几位能够有这待遇,就连卫长嬴自己都没份。
做完这些,她收拾好食盒,正要悄然推下,却忽听沈舒光开口道:“曼儿姐姐,母亲这会可得闲?”
施曼儿忙住了脚,道:“夫人才歇下来,正好空着。二公子要过去吗?”
沈舒光放下紫毫,拿过手边的枫叶书签,放在自己看到的地方,合上书册,道:“正是。”
“那二公子先用点心罢,用过了点心,婢子陪您过去?”施曼儿建议道,“如此路上正好消食。”
沈舒光点一点头,帘子外的小厮见机,跑下去打了一盆清水递进来,伺候他洗手。
就着扶芳饮将四碟素点各用了些——施曼儿注意到,他吃的都是比较小一点或有所破损的。
本来给沈家嫡出公子的吃食,肯定不会有这种破了相没做好的。但现在非比从前,既不在太傅府里,人手东西都欠缺,黄氏又不是专门的厨娘,成天忙得陀螺也似,她能抽空下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点心里面难免就有不够精致、甚至蒸破了的。
此刻沈舒光就将这些都吃了,却吩咐将完好的都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拢进袖子里,这才道:“走罢。”
到了卫长嬴跟前,却见沈舒景等人也在,一水儿的孝服里季伊人身上的月白春裳最是打眼。这季家小姑娘如今眉眼长开,越发显出端秀来,顾盼之间俏丽难言,在卫长嬴跟前也不像以前那么拘束,大方了很多。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季伊人跟沈舒颜关系很好,与沈家其他人,包括下仆在内都还处得和睦,但沈舒光总觉得这位义姐看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对头……
不仅仅是看他,甚至看沈舒燮的目光也不大对劲……
倒不是说旁的什么不对劲,而是沈舒光察觉到,季伊人似乎很不愿意看到自己兄弟两个。
比如说现在,沈舒光进门后,挨个给母亲以及姐姐们、包括义姐季伊人在内都请了安,被免礼后,堂姐沈舒景与沈舒颜都和蔼的看着他,说几句诸如“二弟今儿起来就去了眺翠楼上看书?可别太辛苦了”、“几日不见,二弟似乎又长高了点”之类。
按说即使义姐不如堂姐亲,这时候不跟和堂姐们说两句,好歹附和一声罢?可季伊人专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脸色不说厌恶,无奈二字却是明摆写着的。
……我似乎没得罪过这位义姐吧?
沈舒光一边恭敬的回答姐姐们的嘘寒问暖,一边茫然的想:“为什么这位季姐姐,总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呢?”
不过他跟季伊人也就是请安的时候撞见了照个面,并不是多么深厚的交情,所以虽然疑惑着,被卫长嬴关切的问了一句:“光儿这会怎么就过来了?”
沈舒光便将季伊人对自己的不喜丢到一旁,道:“孩儿昨日听人说张家叔父已经返回帝都,所以想去探望。”
“这样啊?”卫长嬴微微蹙了下眉,张洛宁生还的消息是这几日才传过来的,这位帝都大名鼎鼎的才子是东门突围中极少数的幸存者。不过他也中了一箭,虽然不在要害,然也在三百里外的小镇上养了好几日伤……那小镇偏僻得很,与外界不通消息,张洛宁跟随行的人都不知道帝都早已被收复,待这伤好到能够骑马了才偷偷摸摸的出来打听。
所以是前日才回到帝都。
张家人除了他之外也是凋敝得不成样子,不过他还没成亲,是以就把被烧成废墟的旧宅随便收拾修缮了下,将就住在了城里——早先西凉军的探子没有找到他,以为也在突围时没有了,张家仅存的那两个族人办丧事时甚至连他的衣冠冢都立了,现在他忽然回了来,族里既欢喜又唏嘘。
不说张家这儿……就说卫长嬴得了丈夫从城里送来的信,因为张洛宁不但是丈夫的知交好友,还是沈舒光有师徒之约的,她当然不敢怠慢。沈家之外,又以沈舒光的名义单独备了一份礼,让伶俐的下仆送过去慰问。
之所以没让沈舒光去,却是考虑到城中如今百废待兴,马车行走不便。而且张家这次损失特别的惨重,京畿张氏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张氏虽然也有子弟在外任官或寄居,但十之八.九的子弟都在帝都或京畿,所以几乎全部遭了这场横祸——京畿张氏凋敝到了本宗现在就只有张洛宁一个人活了下来!
旁支远脉里,亦是屈指可数!
想当初京畿张氏在世家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子孙昌盛枝繁叶茂,却因这次兵灾凋零到了这样的程度。跟张家比,沈家、苏家这样的都要偷笑了。
可想而知,张洛宁现下哀痛以及忙碌到了什么地步!
下仆过去慰问是不需要他亲自出面接待的,甚至只要给门上交代一声就成,毕竟沈藏锋与张洛宁的私交两家下人都知道。但沈舒光过去,即使张洛宁不出面,那边总也要派出管事来接待——平白的给张家添事了。
所以此刻卫长嬴听着沈舒光的要求,便委婉的道:“你张叔父他如今才回来,忙得很,不如过上几日再说。”
沈舒光眼露失望:“张叔父会忙多久?”
“这个可说不一定。”卫长嬴沉吟道,“总之适合的时候,你父亲自会打发人过来提醒的。”
她倒是听了出来,沈舒光提出去探望张洛宁,也不是为了劝慰这位准师父,倒有想点开始授课的意思。
这也不能说沈舒光只顾自己的求学不管张洛宁此刻的心情,毕竟他之前跟张洛宁相处次数也不多,对张洛宁还远远不到师徒情深的地步。加上年纪小,考虑不周全,听说张洛宁回帝都了,第一个念头当然是自己要早点请这个师父授课,好不辜负了祖父祖母生前对自己的期望。
他能够想到用“探望”这个理由去催促张洛宁履行为人师的责任,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问“张先生几时收下孩儿”,卫长嬴已经很是欣慰了。
不过欣慰归欣慰,卫长嬴还是要老生常谈的叮嘱他:“注意些身子,别太刻苦,累坏了自己。”
“孩儿遵命。”沈舒光认真的道。
卫长嬴却不指望他真正听进去多少,暗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来的正好,你二伯这几日有些咳嗽,季神医没有开方子,却建议用这季节生的几种野菜熬粥,你的姐姐们打算亲自带使女出去挖,你也一起去?”
挖野菜这可不是大家闺秀或者大家公子该做的事情,但尽孝心就不一样了。
当然卫长嬴准许甚至主动暗示沈舒景提出此事,更多的还是为了化解沈敛实跟沈舒颜之间的罅隙。
何况如今这天淡云高的三月,又恰好在春草湖边,找个理由放晚辈们出门踏青散心也不错——小孩子家么,还是多出去走动走动,身子骨儿才能健壮啊!要不是沈舒燮年纪小,又身体不好,卫长嬴一准会把次子也派上。
沈舒光虽然不知道母亲的这几重考虑,但对二伯沈敛实也是非常关心的,问过沈敛实的病情并不严重后,想了想,仍旧道:“孩儿过去看看二伯?再来陪三位姐姐一起去。”
“你二伯方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卫长嬴察觉到沈舒颜听堂弟说去看自己父亲时,眼神一黯,忙道,“你要去的话,就直接跟你的姐姐们出门罢,东西她们都备好了,你跟着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