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至,云都城也进入了雨季。
老天爷时不时的便来一场倾盆大雨,冲刷掉这做古城上空的燥热,但大雨过后,却是仍然是变本加厉的燥热。
五月里,皇上已经去了避暑行宫避暑,内阁大臣留守京都处理政务,各部各地的奏疏先由内阁大臣看一遍,捡着重要的先用纸条批复一下,和奏疏粘在一起每隔三日便有锦麟卫护送至行宫请皇上朱笔批复。寻常小事便由内阁几位阁老商议着办了。
这日,天又降大雨,崇华殿外滚珠溅玉,雨幕迷蒙。
有一道来自皇陵的奏折被急匆匆的送了进来,主管礼部事务的阁老陆常柏打开一看,是皇陵守备的主官上奏,说圣祖皇帝的陵墓有些塌陷,雨季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整个七月,估计雨水会更多,朝廷应该尽快想办法,着人前来修缮,一边圣祖皇帝陵寝不安,动摇国本。
这可不是小事儿,陆常柏赶紧的把这份奏折送往首辅姚阁老的书案上。
姚远之一看这事儿的确刻不容缓,于是立刻用小票批复后,和当天要紧的奏折一起用黄匣子封起来送往避暑行宫。之后又把主管户部和工部的周泰宇周阁老和孙宇孙阁老找来,商议圣祖皇陵的修缮事宜。
三日后皇上的批复下来了,着户部拨银子,工部出人,赶紧的去给圣祖爷修皇陵去。
这件事情被有心人传到了恒郡王府的时候,恒王妃正冲着煎药的丫鬟发脾气呢。
新皇登基之后,所有皇室之人都进了爵位,只有恒郡王只是恢复了王爵,跟所有的一切都跟之前一样,可以说是不升不降,依然是他的恒郡王。
当然,这也不能说新帝对他没有恩惠,毕竟先帝在的时候云珉因为国宴上的失误被皇上停了郡王的俸禄,现在新帝登基,他的俸禄不禁恢复如常,还把之前扣下的一年给补上了。皇上说了,父皇当年只是说俸禄暂停发放,并没给割了去,现在补上也是常理。
恒郡王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可谓是五味陈杂。但不管心里怎么样,这也是新帝的隆恩,他除了口头谢恩之外,别无选择。
只是他的王妃却不这样想,传旨的太监一走,便甩了脸子,甚至不顾恒郡王还站在那里,便自顾回房去了,还跟身边的人抱怨:“拿着我们的银子做人情,皇上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诚然,新帝原本是个温润的性子,可是不管是谁坐在那把龙椅上也难免对身边的人生疑,尤其是在大臣们心里口碑极好的恒郡王。
早在他登基之前,恒郡王府里便有他的眼线,如今登基为帝,眼线自然只增不减。恒王妃的话当日便一字不落的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于是,后来恒郡王请旨去封地养病,被皇上以‘封地虽然清净,但缺医少药的着实不利于养病。云都城里有太医院和国医馆,大云最好的医者都在帝都,皇兄养病还是该在京中’为由,把奏折驳回了。
云珉虽然不知道自己自请离京被驳回的原因,但也知道自己府里肯定有皇上的眼线,当时心力憔悴,却也无计可施。他早就看开,只想留恋红尘做个富贵闲人,无奈皇上对他放心不下,他也只能遵从皇上的旨意留在京都养病。
这日听见王妃在外边骂小丫鬟煎药剪得太久了,药效肯定减弱,这死丫头是不是诚心不让王爷的病好,是不是想害死王爷之类的话,他便沉沉的叹了口气,吩咐身旁的管家:“去传我的话,让王妃去她的院子里好生呆着,本王不请,不许她进本王的桐雨轩半步。”
管家答应着出去,没多会儿便端了一碗汤药进来,碗底还带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三个字:修皇陵。
恒郡王先是一怔,继而轻轻地缓了一口气,把纸条丢尽了身前煮水的红泥小炉里。
几日后,恒郡王又上了一本奏折,自请去修圣祖的皇陵。而且一本奏折写的言辞恳切,不容拒绝。果然,没过几天皇上批复便下来了:恒郡王孝心可嘉,准去督修皇陵。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恒郡王一直抑郁的心终于舒缓开来,如今他别无所求,只愿离开京都,挣脱身上的枷锁,清闲自在,安心度日。
只是他这样想,他的王妃却不这样想。
这边恒郡王看着贴身的小厮给自己收拾书籍,旁边自幼服侍他的宫嬷嬷盯着两个丫鬟给他收拾衣物,那边王妃便换了衣裳去找贵太妃诉苦去了。
新帝登基,先帝的妃子都成了太妃,恒郡王的母妃慧贵妃便是贵太妃。大云朝有先例,身为太妃可以搬出宫去跟子女居住,由子女侍奉养老,没有子女的则仍住在宫中,但都搬进慈敬宫或者福寿宫里去住。
慧贵妃有恒郡王,自然不用再孤守在宫里。送先帝至寝陵回来之后她便住进了恒郡王府。
恒王妃气呼呼的来到贵太妃的院子里,一进门便把屋里的丫鬟婆子给赶了出去。唯有一个宫嬷嬷是贵太妃早年的贴身宫女,心腹中的心腹,根本不买恒王妃的帐,只端着茶站在贵太妃身侧朝着恒王妃轻轻一福,叫了一声:“王妃。”便直起了身子,不再吱声。
“瞧你这样子,又有什么事儿?”贵太妃沉沉的叹了口气,没给这个侄女好脸色。
“母亲!王爷到底是不是您亲儿子啊?!”恒王妃生气的坐在贵太妃的下手,红着眼圈儿说道。
贵太妃从贵太妃从小就疼这个侄女,否则也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娶她为妻,但她却从没想到一向温良谦恭顺的侄女这一两年怎么变化这么大,不但性子骄躁了,还这么不知深浅。真是不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跟她过的。
心里不高兴,贵太妃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只是她身为长辈自然不屑于跟儿媳妇一般计较。立在她身后的宫嬷嬷金氏便接过话来,正色道:“王妃这是什么话?叫奴才们听见又成何体统?”
恒王妃抬头瞪了金嬷嬷一眼,想说什么,到底没敢说。
金嬷嬷陪着贵太妃在宫里二十多年,终生未嫁。她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贵太妃的话,连恒郡王见了她都要拱手叫一声‘嬷嬷’,恒王妃在她面前也有几分怯色。
“母亲!”恒王妃声音一变,站起身来一提裙裾跪在了贵太妃的跟前,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要王爷去皇陵监督修缮太祖爷的陵墓!王爷还病着,皇陵在深山之中,有潮又阴,王爷的身子怎么受的住呢!您说,他这不是把王爷往死路上逼么!母亲您难道不心疼?!”
贵太妃闻言一怔,忙低头问:“你这话当真?”
恒王妃赌气哼道:“王爷都在收拾行装了!”
贵太妃闻言,无奈的抬起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金嬷嬷便劝道:“王爷做事自有分寸,太妃和王妃也不要太着急了。”
“他自然有分寸,他求的就是离开这云都城去过他的自在日子,哪里把咱们娘们儿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峥儿的未来。”恒王妃生气的说道。
“休要胡说!”贵太妃听他说的过分了,终于忍不住低头呵斥,“你的涵养哪里去了?我张家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浅薄无知了?!”
“……”恒王妃被骂的一愣,继而呜呜的哭起来。
“别哭了!”贵太妃生气的说道,“哭有什么用?起来!”
恒王妃拿着帕子抹着眼泪缓缓地站了起来。
“既然王爷已经决定领了这份差事,你就打起精神来替他打点行装。来我这里哭哭啼啼有什么用?难道你让我去命令王爷违抗圣旨?!”
贵太妃既然开了头,便索性说个痛快,“你身为王妃,不说为王爷分忧,把家事料理安稳,却一位的打鸡骂狗的,弄得内宅没有一日安宁,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换了我,我也巴不得离开这个王府去外边找清净呢!”
恒王妃心里千般的委屈,趁着贵太妃喘息的空当儿,小声反驳道:“侄女儿也是为了王爷和峥儿着急。王爷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于政务,后来遭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先帝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给王爷平凡,当今难道也不明白?凭什么人人都加官进爵,就我们王爷要去遭这份罪……”
“闭嘴!”贵太妃手中的茶盏重重的放在桌子上,杯盖被震得‘哗啦’一响,些许残茶溅到了桌子上,“就凭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王爷能平平安安到现在就是佛祖保佑了!我本来觉得你是个识大体的人,如今看来真是错看了你!你给我回你的院子里去,没我的话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姑母?!”恒王妃闻言直接急了,把娘家的称呼给扯了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这样对你也是为了你好。”贵太妃冷冷的说着,转头吩咐金嬷嬷:“你从今日起过去服侍王妃吧。我看她是有些失心疯了,一言一行都透着怪异,你替我细细的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作祟!”
金嬷嬷稳稳的福了福身,应道:“奴才谨遵太妃吩咐。”
“姑母?!”恒王妃还想再说什么,金嬷嬷已经朝着门口吩咐:“来人,送王妃回去歇息。”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着恒王妃出去了。
金嬷嬷又转身微微躬身聆听贵太妃的吩咐,贵太妃无奈的叹了口气,朝着她摆了摆手。金嬷嬷又一福身,方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传出贵太妃疲惫的声音:“来人!”
外边有大丫鬟应声而入,贵太妃又吩咐:“扶我出去走走。”
丫鬟上前搀扶着慧贵太妃起身,缓缓地出了房门往恒郡王平日起居的桐雨轩去了。
恒郡王的书房是他精心布置的地方,自从他开府独居以来,这座题曰‘桐雨轩’的东偏院便是他日常起居,读书,处理公文,与清客幕僚们议事雅聚等日常琐事都在此处。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一大半儿的功夫都在这里。所以这一处院落收拾的十分精致。
院门两侧是青石镌刻的一副对联,自然也是恒王的墨宝:却是梧桐且栽取,丹山相次凤凰来。
进门是一丛翠竹掩映着几块湖石,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是当时建府的时候恒王亲手栽种的,到现在已经八年的时间,原来胳膊粗细的梧桐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此时生下十分,桐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
书房正厅里高悬一方匾额,黑底金字,上书:疏雨梧桐。
正厅和东面两间屋子通着行程一个敞亮的大厅,东墙的正面墙都是书架,上边一摞摞整齐摆放着古今各类架之前置一张鬼脸花梨木嵌汉白玉台面的大案上摆着七八只古砚和一个红木雕花大笔架,可谓笔墨林立。
正对着书案的北墙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一幅前朝的书法,写的是一首古人的诗:
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
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
天资韶雅性,不愧知音识。
对面窗下是一套高背红木桌椅,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石子盆景,和一套精致的玻璃茶具。
整个书房里铺着厚厚的藏蓝色提花地毯,脚步踏过,寂静无声。
贵太妃扶着丫鬟的手迈进屋门,却见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当值的小厮见她进来忙上前跪拜行礼。
“你们王爷呢?”贵太妃蹙眉问。
其中一个小厮忙回道:“回太妃娘娘,王爷和詹先生从后院下棋呢。”
贵太妃二话没说直接往后院去。
后院绿荫下摆了一套藤编圈椅和一张玻璃小圆几,各持黑白子的恒郡王和詹先生听见动静,忙把手里的棋子放下,起身行礼。
“母妃有事只管传唤儿子过去就是,怎么亲自过来了?”恒郡王行礼后,上前搀扶着贵太妃的手臂至藤椅上落座。
“你一直病着,就该静养。我总归无事,闲了倒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贵太妃说着,眼神一抬扫向旁边的詹先生。
詹先生忙躬了躬身,赔笑道:“太妃跟王爷说话,在下先告退了。”
贵太妃淡淡的笑了笑,点头不语。詹先生和旁边服侍茶水的小童齐齐的退了下去,一时间别致幽静的后院里只剩下了这一对母子。
恒郡王亲手为母亲煮水烹茶,然后双手敬上。
贵太妃接过茶来却不急着喝,只是凑在鼻息跟前嗅着茶香,缓缓地说道:“这是雨前龙井,先帝最喜欢喝的茶。”
恒郡王低头说道:“母妃说的是。父皇一直对雨前龙井很是偏爱,不过母亲还是喜欢雪顶含翠,是儿子疏忽了。”
“没什么,茶不过是闲暇时用来颐养心性的东西,真正的意义在于品味,任何一种茶都有它的独到之处。只偏爱一种的话,会错过很多好茶。”贵太妃说着,轻轻地啜了一口香茶,感慨道:“如今我品这雨前龙井就觉得比雪顶含翠还好。”
“母妃喜欢就好。”恒王爷忙接过贵太妃的茶盏来,又给她添茶。
母子二人就着茶道谈到了修身养性,然后扯了半天最后归于平静。
贵太妃喝了三五盏茶,自始至终都没问儿子去皇陵督造的事情,最后优雅的弹了弹衣袖站起身来,只叮嘱了一句:“自己的身子自己多保重,娘还指望着你养老呢。”
恒郡王躬身应道:“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忧了。请母妃放心,儿子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子,让母妃颐养天年。”
“你忙吧,我走了。”贵太妃释然一笑,理了理衣袖挺着腰板儿离去。
恒郡王亲自送至桐雨轩院门口,贵太妃在院门立定,忽然回头看着院子里的参天梧桐,淡然苦笑:“我儿种得好梧桐,奈何却没引来真凤凰。”
恒郡王淡然笑道:“是儿子无能。”
“罢了,如今你母妃我唯一求的就是你的平安,余者皆是泡影。”
“谢母妃点拨。”恒郡王再次躬身,送贵太妃徐徐离去。
直到贵太妃转过甬路拐角处不见了踪影恒郡王才直起身来,仰头看着茂密如云的梧桐树,想着母亲说的那句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是啊,他亲手种下了梧桐树,却没引来真凤凰。他的凤凰早就栖在了别处,且被绞住翅膀再也不能飞翔,今生今世,他都要注定与她遥遥相望了。
两日后,恒郡王收拾行装仅带着八个随从,同工部的官员一起赶赴皇陵。
避暑行宫里的皇上看过在恒郡王府的线人送来的密信之后,对身边最信任的奶兄王秉义说道:“朕的三哥其实就是个情种。”
王秉义不敢多言,只拱手应道:“皇上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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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标题取自一阕词,原话是:人传郎在梧桐树,妾愿将身化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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