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副官长今日当值,天不亮便赶到西山别墅换班。山下山腰,早布满宪兵,分做明岗暗哨,重重守卫起来。他虽是搭的警卫座车,一路也得接受盘查,直过了三道卡子,才顺利进入别墅区。
昨晚风刮得急,路径上铺着厚厚白桦叶,踩在上面,只觉得松松软软。柳副官方进客厅,便听到极轻的脚步声,知道是警卫在交班。因为怕打扰长官睡觉,每日换班,他们都是踮着脚尖走路。
昨晚值班的胡副官,正靠着廊柱打呵欠,睡脸惺忪,见他过来,忙打直腰杆,利落地敬过军礼。“植帅和公子爷今早要先去骑马,再去看演习,六点就得叫醒他们。”胡副官交待毕,又行了一道礼,走了出去。
柳副官走到起居室,开始整理今日需要的服饰和器物。长官近来鲜少骑马,军靴一例没安马刺。他打开箱子,取出一副马刺皮带,搭在靴颈下,往后扯齐整,又抓起一个镀金的铜马刺,紧扣住带子末梢。恰好齐绍宇的副官黄成稳也进来,柳副官和他略寒暄两句,突然小声道:“肖处长和温秘书,都让我私下传个话,别馆那位颜小姐的身份闹破了,一会儿怕植帅要兴师问罪,你提醒大爷一声。”
今年秋天来得早,草场四周的枫叶亦红得早,好几株已攒满绯色,似一簇一簇星烛火焰,在那处燃烧着一般。叶上露珠碎碎布满,仿佛一把水钻闪耀,明丽冶艳,令人眼前一亮。因早间天凉,父子俩都披上了军斗篷。两匹马,都是雪白雪白的英国种,黑斗篷在马背上鼓风飞扬,那样一种黑白分明,更衬得飘逸好看。
齐绍宇因心里搁着事,不能集中精力,渐渐落在父亲身后。他已有多时没陪父亲骑马,小时总盼着和父亲一起骑马的日子,老妈子替他披上斗篷,父亲的马弁中,有一位海叔叔,总是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眯眯将他送上马背,他的马儿皆是小马驹,父亲的马儿又高又大,父亲骑在他身侧,总是那样颀长挺拔,仿佛屹立的高山,“我齐秉植的儿子,没有胆小鬼,放开胆子,骑一圈,爹就给你买一辆洋汽车玩具。”他在父亲的笑声中,胆子一次大似一次,技艺亦随年岁增长。岁时如梭,他的马儿与父亲一样高了,他的个子,比父亲还要高出一个头,小时送他上马的海叔叔,早就退休,退休那年,海叔叔最后一次伺候他和父亲,仍旧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说话:“大爷的技术要撵上大帅啰,再加一把劲,大帅就会同意给您买真车啦。”
齐绍宇回过神,父亲已在身侧,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同他说话:“贾书匠这人,刚愎孤傲,上回他在淮滨口撤军的事,要不是碍着你面子,我早把他交给军法处办了......这次打曹善彰,我心里是不打算让他参与,我看你的参谋长,该另聘高明。”
一个半月前,北省军联合西北军,与靖系联军兵戈相见,贾汉炳随齐绍宇赴赣平作战。战时军事会议上,贾汉炳因与汪献超发生分歧,负气撤走驻扎于淮滨口的五个精锐团,致使军心大乱,险些遭敌军围剿,绍宇连夜追去,将他劝回指挥部。之后贾汉炳痛定思痛,率军配合作战,且是越打越勇,屡战屡胜,助绍宇攻克赣平。
因梓州军务督办位子空缺,论功行赏时,绍宇向父亲讨了这个职位。可是因贾汉炳触犯军法在先,被汪献超状告到父亲那里,父亲一怒之下,把他臭骂一顿,说他太纵容贾汉炳,还将职位划给了曾麟翰,并任命汪献超为赣平军务督办,余隆坤为邢北军务督办,让贾汉炳空欢喜一场......
绍宇想到昨日贾汉炳一番恳谈,心里一憷,见父亲神态并无异状,才笑着回道:“恩师虽狷介,然而确实是才干非凡,而且,这几年,多亏有恩师从旁谆谆督促,才让儿子改过自新,若无恩师,儿子今日不定还在哪处鬼混,这也算将功折罪,瑕不掩瑜。”
军中上下皆知晓,这位二世祖甫归国,意不在承袭父钵,每日同着少爷班子里的人厮混,惹下不少是非,是他老子硬将他五花大绑地捆进军营,关了两个月禁闭,才让他稍微收敛习性,后来,多亏汉炳从旁规劝、辅弼,才让他彻底洗掉公子哥骄奢轻浮的陋习,专心于军务,渐渐做出成就。
他与汉炳,可谓亦师亦友,交情极深。齐秉植自己更是心知肚明,也不意再争执,将胡子捏了捏,只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怪道你那些伯伯们总说,你这张嘴,巧舌如簧起来,苏秦、张仪都甘拜下风,能把天上的月亮都哄下来,街上的说书先生都要砸了饭碗......你老这么由着他,早晚出事。”绍宇听出父亲口气已经缓和,笑道:“儿子会严加约束。”
可是待骑马回去,齐秉植始终未提及如钰。
因离演习的时候还早,齐秉植带着温、秦二位秘书,先到办公室处理几份紧急公文。过了半个钟头,柳副官捧着指挥刀,喊了报告,进去道:“大帅,大爷和其他军官们,都在底下等着了。”齐秉植站在窗户前,仿佛没听见。温秘书便上前,想再提醒一句,齐秉植却冲他摆摆手,又点点头。温秘书知道他在想事,也不敢惊动,静静候在旁边。
窗户正对着园子。一丛丛绿菊花已开了大半,花瓣卷曲成厚厚一蓬,纤如碧丝,拥着往下冉冉委垂。温秘书认出那是“云一涡”。绿菊花本来就顶难得,这又是其中十分稀罕的品种,娇弱万分,养菊名家也伺候不惯。
夫人由来爱绿菊,她三十四岁生辰前,大帅交待他派人四下搜集,攒足了三百四十盆,在生辰当天送给她做寿礼。可是不过养了三五日,那花一株株的,先后枯萎起来,夫人十分难受。大帅又不惜花重金,从南方聘了一位叫“菊痴”的花匠,苦心照养了一段时日,才终于力挽颓势。五年前,夫人与大帅赌气,搬回抚昌居住,临行前别的一概不理会,只带了数十盆菊花随行。夫人去世后,这些菊花皆留在这处,想不到仍开得这般蔚然。
齐秉植仍旧岿然不动。秋天的太阳照了下来,明晃晃的,那一团团堆云似的花朵,透出水晶般翠莹的光,美得像假的一样。和风扇下,花叶翩飞,流光点点闪烁,一汪汪碧绿仿佛戏台上的水袖那样缓缓挥了出去......“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依稀那一年,轻掷的粉袖,在凄清唱词中旖旎地流转摇漾,他在台下,隔着石榴红花黛青翠峰的屏风,隐隐窥见右厢女客,珠翠锦绣里,妻子微侧过头,莹莹嫣然的一笑,宛似万里明月清疏,遥遥地照亮了千丈花事芳菲......屏上红花开如云锦烂漫,粉袖依旧流转摇漾,却再不见收......
齐秉植猛地颤抖一下,突然低声说道:“汪参议说,贾书匠恐怕有反心,三喜与他向来一个鼻孔出气,你们说,三喜会不会受他影响?”三喜是齐绍宇乳名,大帅自小便这样唤他。温、秦二人想不到他竟会有这种疑心,面面相觑,只觉背上凉飕飕,惊讶间,居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齐秉植共有两子四女,仅长子是原配所生,五子自小体弱多病,耽溺音乐,不是行军打仗的料,两年前便已出国攻读音乐系。他们这班所谓的天子近臣,都十分清楚,大爷自小最得大帅疼爱。军官们暗地里开起玩笑,谈起他时,都大喇喇称他为太子爷。军中上下,也一致认定,大爷必将子承父业,连汪总参议他们,也不例外。
他们也摸不准大帅心思,秦秘书又一向以温秘书马首是瞻,温秘书不开口,他也绝不敢擅自说话。半晌,温秘书才拣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大帅多虑,大爷与贾先生虽然亲近,可毕竟与您才是血浓于水。”
齐秉植目光始终罩在那片菊花上,一片柔和,却依稀有些伤感:“自他母亲过世,他便开始同我疏远了,心里有事,也不同我说了,这回要不是传菁这孩子心细,这些事我都给蒙在鼓里......他明知那丫头有报仇的心,我又是她仇人,他该远着她才是,他却反而替她掩盖弯刀帮的事,又留下她,他是什么意思?”
温秘书极少听他这种口气,呆呆一怔,见他鬓脚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也不由伤感起来,轻声道:“卑职斗胆,倘若您是因此而疑心大爷,对大爷未免不公允,大爷毕竟年轻,兴许只是因颜小姐生得好,一时糊涂,您该与他开诚布公谈谈。”齐秉植若有所思,摇头淡笑:“三喜再糊涂,也知道轻重,不会糊涂到这上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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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渐烈,刮过一丛丛芦苇,那细枝一齐随风摇晃,簌簌欲折。苇花开如白雪,被风连片成团地卷起,飞树穿墙,扑人襟袖,时落街巷庭院。枫叶褪去青色,仿佛画笔刷刷一勾,一片两片突然艳丽如荼起来,邺陵已有深秋气象。
这天因府里为四小姐办生日晚宴,汪公馆一派喧阗,宝盛将徐建安几人引至西式会客厅,就听见一阵笑谈:“......在国内,还是习惯把建筑师看做工匠、匠人,觉得咱就不过是木工巧匠,能做个匠人帮的头领,就算是顶天了......”屋中俱是一帮年轻客人,男男女女,正在喝茶说笑,仿佛沙龙聚会,极其随意。
汪家是靠做外交官发起来的,三代子女,自幼所受庭训,都是很开明的,家里多也是留学派,所以作风很是西化。汪家兄妹在这边招待年轻一辈,见他们进来,忙起身招呼,建安向身边的董立笑道:“不消说,刚刚一定是魏老大在念他的建筑牢骚经。”
魏允文、魏允武同时起身,他们兄弟俩甫从国外回来,一个在滨州大学读完三年的建筑硕士,一个在毛兰姆航空军校受完八个月训练,皆是时髦的西装,允文笑哈哈,寒暄两句,拉他们在旁坐下。魏娴娅端起一盘银碟子,里边装满巧克力,细声笑道:“徐三哥,吃糖。”
董宛玉听见,掩嘴笑道:“一般的都是三哥,一般的都是同时坐下,怎就不请我家的董三哥吃糖?”诸人顿时哄然大笑,魏娴娅脸嫩,羞得满面通红。徐建安忙道谢,接下盘子,端到董立跟前:“我来借花献佛。”魏娴娅赧然一笑。
董宛玉又侧过脸,同鲁萍瑶说话:“怎么没有见琼若过来?”鲁萍瑶笑道:“昨天下课回来,就跑去找宜雪,玩得高兴,晚上就在齐家别馆过夜,一会儿直接和宜雪一起过来。”董宛玉点点头:“听说她和宜雪,跟那位颜金兰都很熟......”
徐建安正要将碟子放回去,心里一咯噔,低头问道:“你说颜金兰?哪位颜金兰?”董宛玉小声道:“是齐大少爷的女朋友呀,不久前才带回邺陵的,你没听说吗,外头都传遍了。”
徐建安盘子也忘了放,只是喃喃道:“她竟然来邺陵了,我一点也不知道。”鲁萍瑶见他脸色都变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位小叔子刚从宣阳回来时,整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下人常听他梦里在喊什么密斯颜,琼若还发现两封撕掉的信,都是写给密斯颜的,母亲知道了,便私下向听差打听,才知他在宣阳认识一位颜小姐,母亲本来想和他谈谈,可是他很快去空军处就职,母亲便打算等他得空再详谈,之后他一直埋首公务,筹备通讯台,昨日才告假回家。
鲁萍瑶本来已经将这事抛诸脑后,一时联想起来,不由暗暗一惊。回头看完堂会戏,回到徐公馆,鲁萍瑶到徐太太房间,将建安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徐太太一吓:“怎么会这么凑巧,又是姓颜的,这是什么冤孽?”鲁萍瑶道:“我看建安神情,那位密斯颜,应当就是颜如钰。”徐太太急忙叫进老妈子:“你去把三少爷叫过来。”
老妈子去了一会儿,回来却说道:“三爷刚出门,我问了旺儿,他说三爷是去齐家别馆,找齐大爷去了。”徐太太顿时跺脚,急得直皱眉:“这孩子,明知道绍宇在抚昌,他莫不是去见颜如钰?三更半夜了,还往外头跑,真是越大越不懂分寸,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徐建安与齐绍宇是表兄弟,又时常来往,别馆的人自然十分认得他。警卫一见他,便笑道:“表少爷,是找大爷吧,不凑巧,他还没回邺陵呢。”徐建安坐在车内,挠挠头:“我知道,有位颜金兰小姐,是住在这里吧?”
门房听见说话,忙探出头笑道:“表少爷,这个钟点,颜小姐已经睡下了,您有什么急事吗?”徐建安知道颜金兰在别馆,心里就一直乱糟糟,回到家里,还是念念不忘,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见她一面,脑子一发昏就出门,竟连时辰都忘了,当下暗暗好笑,忙摆手道:“没有,我明儿再来。”
踅回家,想不到母亲和嫂嫂还坐在客厅,徐建安还不待招呼,徐太太便急急地将他拉着坐下,鲁萍瑶问道:“建安,你是不是在宣阳认识了一个叫颜金兰的?”徐建安奇道:“嫂子,你怎么知道?”徐太太满脸苦色:“你刚才是不是去见她了?你同她都谈了些什么?”
徐建安颇尴尬,如实说道:“太晚了,我没见到她,打算明天再见的。”徐太太将脸拉长了:“我不许你见她。”徐建安一头雾水,徐太太焦急莫名,当即屏退佣人,低声道:“她是颜如钰,颜释思的女儿!这个人危险得紧,她居然和黑帮搅一块儿,想买杀手刺杀你父亲,这事连你齐家姑父都知道了,你可千万别跟她不清不楚!”
浍沽一役,颜释思被杀,徐建安也是知情的,颜如钰其人,他此前在嫂嫂的相册里也见过,这会儿一念之间,过往历历,齐兜上心头,他骤觉一道霹雳打中,倒抽一口气,全身血液亦是凝固住,他期期艾艾道:“难怪第一次见她,就觉得眼熟......她是颜如钰?可是她......她怎么会......父亲,父亲,她怎么会对父亲......她的仇人,不是姑父吗......她怎么......”
徐太太却吃惊问道:“你也知道是你姑父?”徐建安呆呆地点头:“颜释思被杀的事,我问过二哥,当时我还怪父亲怎么会这么残暴,二哥很生气,跟我说是姑父暗中派人做的......可是她刺杀父亲,又是怎么一回事?”徐太太摇头道:“你别过问了,总之,你别去见姓颜的,你这两天休假,有空和娴娅多接触接触,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成天跟个呆孩子似的。”
翌日早,佣人在外间打扫,卧室换了应季装饰,挂着簇新的天鹅绒窗帘。梅凤抓着窗帘绑绳,将那大垂帘子系住,绳末挂球上的水晶碰撞,“嗒嗒”响了两下。帘子中间露出淡白的天色,照亮荷叶边深蓝帷幔,瞿妈在给如钰盘头,袁妈忽然引徐琼若进来:“颜小姐,徐小姐来了。”
如钰的头没盘完,朝着镜子笑道:“你今天不是要上课吗?”徐琼若穿着教会学校的制服,脸蛋白白的,勉强笑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说完再去学校。”
瞿妈她们都走了,如钰端过两杯热牛奶:“早饭吃过了吗?”徐琼若却没有看她,一直绞着手绢,嘴唇咬得发白,满腔心事的样子。她耳下挂着两粒新巧的珍珠坠子,亮莹如露,随着冷风轻晃。风势大了些,天鹅绒帘下那层薄纱帘子,因露了大半出来,便蓦地卷起,在她头上拂了两拂,她烦躁地拍掉,扭身趴在扶手上。
如钰从未见她这样急躁过,忙蹲下身,朝她头顶轻轻拍抚:“怎么了?”却见徐琼若怔怔掉下眼泪,望她说道:“我都知道了,你不要瞒我了,你真名叫颜如钰,是不是?你是那个浍沽督办的女儿,是不是?你想杀我父亲,是不是?”
如钰只觉头脑昏沉,像晕船,她扶琼若支起身子,半晌没说话。徐琼若哭了一霎,抓着她手,抽抽搭搭道:“颜姐姐,我父亲是好人,你冤枉他了,他没有杀你父亲,是姑父下令让人杀的,你不该恨我父亲,更不该想要杀他......”
如钰猛地一颤,浑身冒起一股子冷气,这房间的一砖一瓦,都慢慢被拆掉,她仿佛站在荒地上,孤立无援,四周空旷得令人战栗。她忽然反手,死死抓住琼若手腕,目光犀利:“你这话,可当真?是谁告诉你的?!”
徐琼若毕竟年幼,做事顾头不顾尾,只因受不得父亲被人家冤枉,满心只想替他辨白,才一大早跑来找如钰。此时见如钰这样,她突然害怕,声音也不禁发抖:“是昨晚我偷听到的,我母亲、嫂嫂、还有二哥三哥,他们都知道,连姑父都知道了,只怕还有好多人都知道,你,你以后再也骗不了人了,我......我以后再也不同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