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春天,一个快到三岁的女娃来到沈家。那是一个下着绵绵春雨的傍晚,沈怀天一手抱着孩子,撑了破旧的黑伞走在青石板路上。
六岁的沈谦苍白着脸睡在床上,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时,堂屋昏暗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眼皮上。他听到响声,干涩的嘴唇蠕动了两下。
沈怀天走到床边:“阿谦啊,你起来看看,这是谁?”说着,他将小小的穿着鹅黄色外套、枣红色灯笼裤的孩子放在他的旁边。
孩子睡得很熟,乖巧可爱,拳头紧握着,睫毛很长。沈谦歪过头,勉强睁开眼。一个陌生的女娃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她是从哪里来的?”几天没力气开口的沈谦极为小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沈怀天一惊,眼睛通红,又怕吵醒小姑娘,只好用气声告诉他:“这是你的救星……谦啊,赶紧好起来。”
沈谦半眯着眼睛,伸出手去捏女孩儿的脸,问:“我们……要养她吗?”
“是啊,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她是要当我妹妹吗?”
沈怀天摸摸他的头,郑重地告诉他:“她长大要当你老婆的。”
沈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他的病开始好转。那天,女娃坐在堂屋里逗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
沈怀天在一旁刨花,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春日的暖阳溜进这间农家小屋,定在女娃身上。
“麦穗儿,你去看看阿谦喝药没?”沈怀天头也不抬地说。
闻言,麦穗站起身,摇晃着脑袋往沈谦的房间里走。艰难地踏过门槛后,她来到沈谦的床边。
“沈谦,你喝药没?”
沈谦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理她。
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脱了鞋子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哥哥,你要赶快好起来呀。”小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
沈谦“哼”了一声,将脸埋进枕头里。
小女娃“咯咯”地笑,凑近他,嘟起嘴在他的侧脸亲了一口。“哥哥长得好好看……”
沈谦的脸彻底黑了,伸出手去□□麦穗的头发。
“以后不许叫我哥哥。”他恶狠狠地警告她。
麦穗露出白白的牙齿:“那叫什么?”
“跟着阿爹叫。”
她很努力地回忆着,然后长大嘴巴,“哦”了一声,“阿谦!”
两年后,沈谦八岁。家里经济窘迫,没有多余的床,他每晚都只能和麦穗挤在一张床上,无论冬夏。整个家没有女人,沈怀天又是个粗人,沈谦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包括照顾她吃饭、陪她上厕所以及……洗澡。
麦穗坐在木盆里,周围的水撒得到处都是。他红着脸替她洗头发,还要忍受她无知的问题。
“阿谦,为什么你有小弟弟,我没有呢?”
他被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回答:“你是女生。”
“那为什么女生就没有呢?”
“我怎么知道?”
待麦穗长到八岁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和她同床。那时,沈怀天靠给别人做家具,赚了点小钱。沈家的经济稍微好转。
沈谦上学的日子,是麦穗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每天下午,她都会在放学时间,坐在村头那棵大枣树下等待一个背着布包的少年。风风雨雨,总共八年。
后来沈谦上完初中以后,便进入社会了。她也长成大姑娘,开始对他产生了朦胧的情愫。
他的那张脸蛋,无疑是吸引人的。麦穗在家里看到过沈谦母亲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美人笑得很温柔。沈谦随了他的母亲,也是个好看的人。
她想起两人一起在屋门口栽种的那棵枣树。她八岁,他十一岁。
后来那棵枣树越长越大,每年都硕果累累。只是,那个家却只剩下空气。
关于她的动心,那是一个咬一口都嫌青涩的枣子。
沈谦长大的村庄,追溯到明代,出了个状元。村东头还专门为这状元修了一口井,名为“状元井”,井的水是神水,附近要考科举的学生在进京之前,都要去那里拜拜,或者喝上一口水。后来那状元却因为在朝廷贪污,落了个举步维艰的下场,于是这口井就变成了村里人唾弃的耻辱。没有人再去拜,甚至一段时间荒废下来。
民国末期,村东头那个姓沈的木匠去把这口井重新整了整,后人逐渐淡忘前人的事,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于是这口井又开始利用起来。
这天,沈谦要中考了,麦穗拉着他去这口井边,让他喝里面的生水。
“阿谦,我听阿爹说了,这可是以前的人专门为状元修的。”她穿着一身简朴的碎花小裙子,笑得很甜,“你要是喝了,我觉得能考上镇上的高中。”
沈谦一脸不耐烦:“喝生水,你想害死我?”
“谁让你最近的模拟考都不及格,阿爹说,你要是考不上高中的话,就不让读书了。”麦穗神情变得很认真。
少年清秀的面庞在阳光的照射下很是耀眼,他的神色突然痞起来:“考不上高中又怎样,读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我靠自己的双手,照样能挣钱娶你。媳妇儿,你是不是担心我以后是个穷光蛋,你没面子呐?”
那时候的麦穗才十二岁,感情也懵懵懂懂的,听了他的话,又羞又急,“你不信算了。还有,别叫我媳妇儿,下流胚!”
说完,她转身就朝家那边跑去了。
麦穗从来没读过书,从小长到大,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帮助沈怀天做家务,或者去田边放放鸭子。奈何那沈谦又是个不好学习的,每次从学校回来,书都到处扔。她见了,就去把他的书拿来偷偷看。
一开始,沈怀天还很生气,说是女孩子读什么书,有个三从四德就行了。后来还是沈谦偷偷把书塞到她被窝里。
每当她问起他为什么愿意把课本给她,沈谦的回答都是:“反正我也不感兴趣,有个人看,这书的钱总是没白花的。”
一晃九年,麦穗也开始长成大姑娘了。常年在山水之前酝酿出来的灵气,让她纯真而可爱,总是温柔如水,做事也小心翼翼,为人处事都不娇气,总是为家里着想。村里的人都说沈谦以后找到了个好媳妇儿,贤惠又漂亮。
那个时候,麦穗还是个山里姑娘,从小都在山泉的滋润下长大,别人但凡说一句这样的话,她都不好意思到脸红,最后干脆不再理沈谦。
只是心动,却太青涩。
那年夏天,沈谦去县城的中学参加考试。沈怀天给了他一百块钱,说是让他敞开肚皮吃。出发前那个晚上,沈谦偷偷把自己的童养媳叫到后院去,说是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他可以帮她带。
“可是我没钱。”麦穗这样答。
沈谦勾起唇角:“你没有,我有啊。”
“城里的东西挺贵,你还是省着花吧,我不要。”
听到这话,沈谦神色很不高兴,“随你,不要我也不想买。”
第二天沈谦走的时候,她特意给他煮了几个鸡蛋放在他书包里。中午的时候沈谦的几个同学看见了,嘲笑他土,他们都带的是牛奶和面包,镇上的几个同学家里是比较阔的。沈谦二话不说,当着他们的面就把这几个鸡蛋吃了下去,吃完后,嘲讽的语气十分明显:“这是我未来媳妇儿给我煮的,刚才的话,我权当你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中考完以后,沈谦回来了,一身轻松。麦穗着急地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回答:“发挥还算正常吧。”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午吃完饭,他走进她房间里,手上还拿着一个袋子。
“这是什么?”
沈谦扔给她:“给你买的。”
她有点惊讶,不过也很高兴,打开来看,竟然是一条百褶裙。
“这个多少钱?”她把裙子拿出来,放在手里,“阿爹知道吗?他一天赚钱很辛苦的。”
“不贵,在地摊上买的,就十几二十来块吧。”
麦穗抬头,看见他隐在黑暗中的眼眸。两人对视了几秒,她很快便别过头。
“谢谢。”
少年的耳根微红。夏夜的风吹来,他抬起手,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照顾媳妇儿,应该的。”
她眼睛一瞪,拿着裙子转身就往屋里跑了。
麦穗始终不肯承认这个称呼。她变得越来越敏感。
十九岁那年,她和沈谦尝试接吻。可每次到紧要关头,他都仓皇逃离。再后来,她在一次赶集的时候,偶然在街上看见他和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漂亮裙子的女人走在一起。
麦穗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她心不在焉地走回家,听到沈怀天坐在院子里咳嗽。
“穗儿啊,让你买的排骨呢?”沈怀天放下旱烟,问她。
麦穗这才想起自己两手空空。她抹了把脸,转身飞快跑回集市。夏天的热风吹得她浑身发燥,在公路上奔跑的时候,她想起沈谦那张俊脸。
那晚,沈谦十一点才回家。
推开门,沈怀天坐在堂屋里削木头,见他回来了,头也不抬地说:“今天麦穗这丫头有点不太正常,晚饭都没吃,出去放鸭子的时候还差点被狗咬了。”
沈谦拿过放在案板上的西瓜咬了一口,“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你去问问。”
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沈怀天问:“又是给你媳妇儿买的?”
沈谦点头:“嗯。”
“对她好点,别跟外面的女人眉来眼去的。我可听人说了,你最近和镇上那个卖水果家的女儿走得挺近。”沈怀天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他,“别忘了你媳妇儿。”
“……嗯。”
他放下西瓜,转身朝麦穗的房间走去。
进了屋,一片漆黑。
“谁?”听到有人进来,她警惕地从床上坐起来。
“是我。”
麦穗翻了个身,没理他。
沈谦在她身边坐下,“你的内衣都穿旧了,我给你买了新的,起来试试合身不。”
她啐了一口,“谁要你买内衣啊?不害臊。”
沈谦将她拉起来,屋里黑漆漆的,他的表情看得不分明。“你耍什么脾气呢?”
“不想看见你。”
他无奈,只好脱了鞋在她旁边睡下。少女身上的幽香钻进五脏六腑,沈谦开始心猿意马。
麦穗鼓起勇气,问:“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沈谦侧过头,低笑了一声,没回答。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说,“我有时候真不甘心,为什么我长大一定要娶你呢?外面还有那么多女人,比你好的多的是,为什么非得是你?”
听到这里,麦穗心凉了一截。
“没人逼你,我也不想嫁给你。”
黑暗中,沈谦凑近她。异性灼热的气息熏得她心脏乱跳。
“我后来想通了,就算别人逼,我要是不想,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你什么意思?”
沈谦握住她的手,挠着她的掌心,说:“媳妇儿,自信点。”
麦穗听到这句话,心里总算是没那么堵了。她试着靠近他。两人小时候一直同床,可自从大了以后,她便和他生疏了。
“你回房去。”她忽然想起来,轻声斥他。
沈谦悠然地脱了上衣和牛仔裤,只穿了一条裤衩。“今晚在你这儿睡,凉快。”
“阿爹还在外面呢。”
“他指不定还以为咱们早就干过那事儿了,你怕什么?”他嗤之以鼻。
“流氓……”
……
回忆就像开了闸,哪怕风风雨雨这么年,沈谦仍然铭记于心。
他怕哪天忘了,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