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七年,北魏都城平城。
干渴了几个月的平城终于迎来了今夏的第一个雨季。似乎是想要弥补上个月的不近人情,这个月的雨水从未断过,整个平城都是湿漉漉的,天上,地下,青草边,发丝间。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女子趴在床边看着半敞开的窗户,数着一滴又一滴昨夜的残雨清脆地落在窗楹,枯萎的嘴唇像风干的花朵般翕翕合合。
一百一十三。
每次数到这里,就会数不下去。十月十三,是他的生辰,每当想到他,就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绝对不能死去!
“水……给我水……”
她强撑着一口气,光着脚下了床,走向门口。可没走几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的头发顿时散作一朵乌黑的曼陀罗花——冰冷的地板让她有了片刻的镇定。
“哎呀,林贵人,你怎么睡在地上了?”素秋推开红木雕花门,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连托盘都顾不上,赶忙把它放在旁边的花架上,就匆匆跑过来。
“水……我要水……”她重复着。
“给她水。”
一个冰凉威严的女声幽幽落下来。
林贵人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努力抬起头看着来人,挣扎着摔倒了几次才勉强直起身来。
那女子背对着阳光,脸部湮没在阴影里,内嵌着金线的宫装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身后簇拥着一群衣着华美的秀丽宫人,好似九重苍穹之上的仙人来到这幽暗深邃的地府,她身上的光芒刺的林贵人浑身发痛。
素秋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碗水递到她的唇边,林贵人一边大口大口喝着水,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林贵人,今日真是对不住了。西苑的高美人刚刚诞下一名皇子,现在大大小小的宫人都在那儿巴巴伺候。奴婢这儿人手自然不够了,忙起来一时疏忽大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见怪……”
林贵人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借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又重新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臣妾叩见太皇太后。”
“林贵人,不必多礼。”太皇太后不冷不淡地回道,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她转身越过林贵人坐到了厅中的红檀木太师椅上。贴身太监张佑巍把其他宫女清出了房间,便站回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寂静的宫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安静的令人窒息。此时此刻的林荷衣才知道今时今日才真真正正到了绝境。
林荷衣鼓起勇气抬起头来,装作好像不害怕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在心里抖了几下:“皇上呢……”
“皇上不会来了……”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那波澜不惊的美目朝她望去,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恐惧。
她本应该十分害怕的。可她发现,当她说出他的名字的瞬间,就使她变得很坚强,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畏惧。她心中闪过一丝获胜的快意,昂首看着那道女人的万丈荣光。
“不过,若没有皇上的默许,哀家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太皇太后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陛下,最终没阻止她的懿旨,就如皇上没能阻止李太后的死亡——北魏鲜卑族一直有子贵母死的旧习,当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他的生母就要被立即赐死。几日前,她的儿子拓跋恂刚刚被陛下立为太子。陛下仁爱宽厚,想要废弃这个陋习,今日看来恐怕皇上没有达成所愿,而自己也难逃一死。
十四年前,皇上就是这样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今日又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利用子贵母死的制度,冯淑仪除掉了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对手,荣登极位,临朝称制,权倾朝野。
冯淑仪,这个恶毒的女人!她一次次将毒药送入他的至亲手中,祖母,祖父,父亲,母亲……今日终于又要将她送往黄泉。她恨不得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下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哪怕让自己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即使林贵人想将满腔怨气通通撒向她,却又不得不为皇上着想——自从七年前太上皇惹怒冯淑仪被其秘密毒死之后,皇上每日仰人鼻息,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而她深知以皇上今日的实力是不足与之抗衡的。她死不足惜,怎能给他徒添烦恼?
“林荷衣——”,太皇太后轻声呼唤,仿佛在念一个年代久远的诗句,“哀家记得你。那日在掖庭,看见你抱着贡品在人群中穿行,满脸稚气不服输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了哀家当年的模样”,
林贵人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切搞得猝不及防——尽管她明知道这份亲切是不怀好意。
“哀家也是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宫侍奉,那时候受得苦可不比你受得少,如今哀家手上的老茧就算是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消不了。你比哀家幸运得多,早早就遇见了宏儿,承蒙圣宠,脱离了苦海,这是皇上给你的,你就是做鬼也要记得清清楚楚。荷衣,哀家知道皇上喜爱你,即使掖庭有佳丽三千,皇上也难以对他人移情,如果哀家今日杀了你,宏儿恐怕要恨哀家一辈子,可是哀家今日不得不杀你……。”太皇太后的声音有几分哽咽,张佑巍立刻要伸手扶住她,她摆了摆手制止他的动作。
这番话真是感人肺腑,合情合理,字字句句都刺向她的要害之处,自己差一点就要丢兵弃甲,林荷衣想着,可惜自己明了在这世上最信不过的就是帝王家的眼泪。她十分清楚只要小小的一下心软送出的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哀家一生没有别的心愿,就只盼着看着宏儿将祖上传下的江山治理好,万代千秋,绵绵不绝。百年之后,哀家也能有颜面再见先皇。宏儿自登基以来大刀阔斧的改革早就动摇到了当朝元老的利益根基,鲜卑八部对立太子一事虎视眈眈,若此项旧制一改,恐怕满朝文武对皇上的非议就更难以遏制了。淮南王拓跋他连上三封奏折要取你性命,荷衣,你要理解哀家的良苦用心啊!”说到激动之处,太皇太后一抬手打翻了盛着碧绿清茶的琉璃盏,杯盖在地上打转。
“皇祖母,荷衣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自然明白其中的是非曲直。”她极力藏起眼中的恨意,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与太皇太后对戏,“从古至今,改革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的,商鞅五马分尸,吴起万箭穿心,若以臣妾的性命能保全陛下的江山万代千年,贱妾又为何要爱惜自己的性命!”
太皇太后盯着林荷衣,目光柔柔:“好孩子……如果你真要怨恨的话,就恨哀家吧……”
林荷衣自然对太皇太后恨之入骨,鲜卑八部对太皇太后谋害太上皇一事早有怀疑,而且与太皇太后提拔的李冲等汉族大臣冲突不断,冯太后与鲜卑贵族元老之间早就势同水火。太皇太后字里行间却把鲜卑元老大臣的炮火集中对准自己,让自己产生羞耻愧怍之心而去主动求死,可见其用心之险恶。
“十七年前,太皇太后诛杀了谋害家父的奸臣乙弗浑,荷衣感恩载德,无以为报,今日太皇太后取走荷衣的性命,荷衣怎敢对太皇太后有怨恨之心?荷衣只愿来生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太皇太后之恩德。”说完,林荷衣装着满怀崇敬之情,冲着太皇太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着,若只有下地狱才能毁灭你,那我就在地狱里等你。
语罢,林荷衣便端起张佑巍呈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在喝完最后一滴毒酒的时候,她才想起今生今世,她和他再也无缘相见,不由得悲从中来。
林荷衣对着东南方向,重重地跪下了,有太多话要讲,却忌惮着太皇太后的存在,万语千言只好化作一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话刚说完,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袭来,她不由得缩作一团,手脚相抵,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牵机药!
恶毒的冯家女人!据说这种毒药会狠狠折磨人几个时辰才能让人死去,那个女人对自己多么的恨之入骨才会给自己选择这种死法。
“合上门吧,谁都不要来打扰,让林贵人有尊严的走……”
她试着看清那个恶毒的女人最后的表情,却只能看到太皇太后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艳阳之下——这个女人一生都走在一片阳光灿烂之中,而她注定只能与黑暗为伍。太皇太后身后的宫女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便关上大门,截断了她与这个人世最后的联系。
在渐渐合上的门缝中,林荷衣眼睁睁望着太皇太后带走她生命中最后一束光,并且越走越远,不,不是她越走越远,而是自己越坠越深,越坠越深,即将坠入第十八层地狱。
她忍受着身体的剧痛,继续数着雨滴声,仿佛不那么痛了。
一,二,三,四……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平城的雨停了,阳光下的雨露清透洁净,整片天空像洗过了一样干净。繁畦宫门前挂起了喜庆的红灯笼,随着微风在轻轻摆动,宫外的太监宫女都在为小皇子的诞生跑来跑去,奔走相告,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曾刮过一场腥风,下过一场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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