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彭城公主的出现无疑是久旱逢甘霖,如一股清润凉爽的泉水流进她千疮百孔的心。此时此刻,她心中的这一份悸动与感‘激’是万分真诚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她回握住彭城公主的手,郑重其事道:“阿瑜你对我的恩情,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只是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
彭城公主有些着急了,忙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
她与拓跋宏分别了三年,以前她被囚禁在静月庵中,见不到拓跋宏是被穷山恶水所困,眼下他们在同一屋檐下,想要见面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只是她心中仍不确定拓跋宏对她的情意,教她始终不能勇敢迈出脚下的这一步。
很明显,彭城公主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直眨着蒲扇似的睫‘毛’凝视着她。倏尔,冯润笑了,道:“先不说这个。我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拜托阿瑜。”
瑟瑟秋雨摧梧桐,冷冷清雨打芭蕉,在白日里,睡梦中,尽是断肠声。万紫千红终究是归于凄风苦雨里,冯府中只有几朵残红逃过一劫,那颜‘色’也不似初开时般明‘艳’了,反而有回光返照,气数将尽的颓废。
等到雨过天晴,已是万物萧条,满园颓景,高台楼榭的屋檐上铺满金黄,青石板上坑坑洼洼的水潭折‘射’着夕阳余晖,每一个水潭都藏着一个太阳。
彭城公主与北魏皇帝一同漫步在黄叶中,低声说着旧事趣事。
彭城公主许久没有和自己的大哥叙旧了,晚霞给她脸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拓跋宏并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也像是没在听。
在距离二人十米处,庭院的北角有几棵高大的树木。只是秋来风急,木叶尽脱,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紫褐‘色’的树枝上的树皮已经有些剥落。‘露’出‘乳’白的汁液,像是丑陋的伤口。
彭城公主说到兴起。突然上前指着那棵约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兴奋地叫道:“皇兄,你还记得这棵树吗?”
拓跋宏的墨‘色’的双眼兀地一亮,他跟着彭城公主的脚步上前轻轻摩挲着这棵既熟悉又陌生的旧朋友。手指碰到的树皮粗糙割手,不似那些顺滑柔腻的上等丝绸,握不住,抓不着。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踏实和安宁。
彭城公主围着这棵大树转起了圈。似是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高声笑道:“我找到了,果然是这棵树。”
她蛮横无理地撒娇,死死拽着这位平时压根近不了身的大哥。将他拖到树的背‘阴’面,得意洋洋地指给他看:“喏——”
细细辨别着,在龟裂的书皮上果然有个歪歪扭扭的三角,似乎是某个人打上的烙印。经过数十年的岁月变迁,这棵树从一棵矮小的小树苗长到碗口粗。这个印记已深深的融进了它的骨‘肉’中。
拓跋宏清楚地记得那还是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刚刚登上王位不久,天下人还没熟悉这个黄口小儿是北魏皇帝。那时,他的父亲身为太上皇,仍恪守着一个皇帝的职责;他的身后又有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他名为皇帝,实际上只是坐在太子的位子上。
即便只是太子,也让他备受煎熬。太子是全天下人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所有人跪拜他,明正而言顺,他们恭维他,巴结他,想要在他身上捞取一星半点的好处。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奶’娃娃,是个接近太上皇和太皇太后的登云梯。
而在冯府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只把他当做拓跋鲜卑的嫡长子,仅此而已。这大概是作为当时的太皇太后的嫡系家族应有的骨气吧。幸亏如此,在这儿他曾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尽管只有短短数日,已足够他回味一生。
那段日子,太上皇与太皇太后的权利斗争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他被太皇太后送到冯府中避风头。一日,他和年近四岁的冯润在这棵小树苗前争论不休。
“这明明是棵桃树,到了‘春’天树枝上就会生出许许多多又大又红的桃子!”年幼的冯润鼓着粉嘟嘟的小脸,气呼呼地与拓跋宏争论着。
桃子对于拓跋宏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敌人,简直是战无不胜,他一见到它们就要丢兵卸甲。每当他不小心沾到一点桃子上的绒‘毛’,他浑身都会起通红通红的小疙瘩,痒得他坐卧不安。若有朝一日她当了皇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要把全国上下的桃树连根拔起,挖个坑,像秦始皇焚书坑儒似的烧掉埋掉。但当他长大之后,他却没有这么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是梨树,绝对不会结桃子。到了早‘春’,它会开满树的梨‘花’,风一吹像冬天的雪‘花’似的落在路过的人的头上。而且害可以结出这么大的水梨,又甜又脆,既能烤着吃,又能加冰糖、百合、枸杞炖着喝,比桃子好吃多了!”拓跋宏耐心地说服她,边说边比划着。
冯润咬着粉嫩的下嘴‘唇’。她也很喜欢吃梨,但是输人不能输阵。她皱着小脸,尖声道:“不对!不对!这棵树只能是桃树,只能结出大桃子!”
“而且能有这么大!”
她用手比划着,故意比得比拓跋宏大的多,恐怕就算是西瓜也长不了这么大。
两人僵持不下,只好拉过彭城公主来做见证。当时的彭城公主比他们二人的年纪还要小,更加分不清桃树和梨树。冯润便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使劲儿在树上刻下了一个三角。随后,她回身对二人许诺道:“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我们再看看是谁输谁赢。”
“好。”年少气盛的拓跋宏也满口答应,“若是桃树的话,我分你一半梨;若是梨树的话,你就分我一半桃子!”事后拓跋宏想过,自己这么讨厌桃子,干嘛要向她要去一半的桃子呢?
“那我们拉钩,一言为定,”冯润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强硬地拽过拓跋宏的手,“阿瑜,你要做证哦。”
“天子一言九鼎,你也不能耍赖!”拓跋宏握紧她的小手。
可是,他不过在洛阳冯府呆了短短数日,直到他弱冠也没再来过。他没见到‘花’开,也没吃到甜滋滋的梨,亦或是……桃子。
到了第三年,冯润托人给他送来了一个匣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竟是满满一盒的水梨。时至今日,他依旧记的那盒梨的味道,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皇兄,皇兄,你在想什么?”彭城公主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拓跋宏这时才回过身来,一笑泯去所有的哀愁,云淡风轻道:“我在想,这到底是棵桃树还是棵梨树。”
彭城公主扑哧一笑道:“你们俩啊,还真是倔强得要命呢!”
数十载寒暑‘交’替,那时矮小瘦弱的小树苗转眼已变成了今日的大树,那时无忧无虑的人已变成了今日的心事重重,那时三人成行变成了今日两人并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阿润曾问过我一个让我十分苦恼的问题。你知道的,阿润她总喜欢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上来。她问过皇兄吗?”
拓跋宏回身反问道:“什么问题?”
彭城公主掩嘴笑个不停,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说道:“她说父皇叫拓跋弘,而皇兄也叫拓跋宏,她很好奇我们分得清楚吗,难道不会叫错?那时,我们都还不认字,我也就无法答复她。”
拓跋宏微微一挑眉,也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在我小的时候也想不通。”
两人许久没有笑过这么开心了,仿佛满脑子的烦心事都在瞬间被抖落。彭城公主受了冯润的嘱托,明喻暗示拓跋宏,勾起他对冯润的思念,等到以后恰当的场合,冯润再坦白身份。
彭城公主觉得此时此刻就已是天时地利人和,她带着拓跋宏兜兜转转来到了冯润的庭院‘门’口。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推开这扇‘门’,让他们二人相见,又生怕坏了冯润的事,只好按捺住砰砰作响的心脏。
“皇兄,你知道这儿曾经是谁的住所吗?”
拓跋宏见彭城公主的眼中有奇异的华彩在流转,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这里是阿润的旧居。皇兄你来到冯府难道不想进去看看吗?我和皇兄一样,三年以来从未忘记过阿润。”她迫不及待地拖着拓跋宏的手继续上前。
自从彭城公主答应了她的请求后,冯润便寝食难安,日夜在庭院中转来转去,累了就直接趴在石桌上小憩一会儿,无论云翘、荻月怎么劝她,她也绝对不回内室歇着。
用过晚膳,她披着披风就在院中仰头凝视着漫天的火烧云,望着它们时而幻化成一匹神驹,时而组合成一只大雁,颜‘色’从绛紫变成彤红再变成淡粉,最后成为一抹暗淡的灰‘色’。渐渐她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她突然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