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无常,离别总多过欢聚,拓跋宏凝望着冯润,抬手拨开她额头上的碎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呵护这世间最宝贵的珍奇。
“虽然我非常想将你带在身边,但是这阵子我有要事需要处理,分身乏术,无法确保你的安全。平城藏龙卧虎,鱼蛇‘混’杂,我实在放心不下。不如你就待在洛阳,有冯家的保护,我才能高枕无忧,将全部‘精’力放在处理国家要事上。等到我将一切处理完,时局稳定,我再接你回平城,我相信这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万语千言,只能执手相看泪眼。冯润无法将拓跋宏留在洛阳,就像他无法将自己带进平城,无可奈何这世上许多的决定都不是发自本心,九五之尊也不能免俗。冯润只好点点头,柔情万种,化作一滴离别泪。
“我会等你回来。”。”
冯润从怀中掏出一个娃娃,轻放到拓跋宏的手中。面对心爱之人,内心羞赧酸涩,满腔情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她就将一切话细细缝进布偶中,希望他能听得懂。一朵彤云飞上雪‘色’的肌肤上,她支支吾吾道:“这两个娃娃,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拓跋宏当场从青衣沽酒中拿起‘毛’笔,在那个男装娃娃身后写下自己的姓名——“元宏”,以此来回应她的情意。
二人如此甜蜜,但是光‘阴’似箭半点不等人。常笑书在旁低声催促道:“公子该启程了。”
拓跋宏不忍冯润重温诀别时刻,开口劝道:“阿润,你回去吧。”
冯润恋恋不舍地转身,上楼,含着眼眶中的那一刻泪,不忍让它落下。如此这般,这颗心被苦水泡的快要开裂,更加痛不‘欲’生。
拓跋宏上了车队中间的马车,细雨‘蒙’‘蒙’中身形恍惚,如同一幅下笔极浅的水墨画。冯诞掀开轿帘。毕恭毕敬道:“圣上,家妹冯清得知圣上今日离城,特来送行,特命下臣呈上这份薄礼。”
拓跋宏接过礼盒,并不打开,淡淡道:“令妹如今在哪儿?”
“她此刻就在马车外等候。”
拓跋宏了然地笑笑,轻身下车,候驾的随从立刻打开一把黄‘色’油纸伞。油纸伞微微一斜,冯清那张淡如秋菊,雅似白兰的脸‘露’出来。细眉长眼。雪肌红‘唇’。神‘色’不惊也不喜,如同石壁上的美人图。虽美却并无半点神采。
“冯清小姐,有心了。朕也没有准备什么回礼,今日的事就彼此都记在心里。等有一日。你想到什么想要的东西,朕再一并送你。”
拓跋宏俊美无暇的脸上溅上了几滴冰冷的雨滴,脸上虽笑了,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说到底,冯家四小姐冯清都是他下旨昭告天下的未来皇后,他必须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那柄油纸伞,侧身向冯润的身后望去。烟雨‘迷’‘蒙’,雾霭泛着冷冷的青‘色’,将明朗的江南天空分层。由蓝到白‘色’,黏黏稠稠,层层沉淀着。
拓跋宏遥望着青衣沽酒的方向,那扇半开半合的小轩窗里立着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即使隔着白茫茫的雾气。他依然能一眼将她认清。
只是她知不知道自己也在回望着她呢?
拓跋宏身旁的冯清半晌无话。她今日前来送行并不是出自本心,自早晨起‘床’后,父亲、大哥先后来游说她,软磨硬泡非要教她来上一趟不可。她送给拓跋宏的礼物也是他们一手‘操’办的,她只需做做样子便可。今日站在这儿的到底是谁,根本无人在意,既然如此,为何非要为难她不可?
冯清抬起头,瞥见立在马前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他努力伸长着脖子,也在回头望着什么。他的样子动作太过古怪,难免会吸引她的注意。仔细一看,这个人竟然是贺兰破岳。怎么,他也要回平城去了吗?
她才刚刚与他重逢,今日,又要品尝离别的滋味。
拓跋宏收起视线,微笑着对同样神游太虚的冯清道:“就此别过了,冯四小姐快去避雨吧。”
见冯清如此痴傻的模样,冯诞心中暗恨她的不争气。冯清轻笑,连笑容的弧度都恪守皇家礼数:“谢谢圣上关心。”
挪动着细碎步子慢慢后退,她退到道路的两旁,一旁替她撑伞的丫鬟也跟着她小心翼翼地倒退。
“冯清恭送圣驾。”
冯清俯身行礼,待到马车走远了,才缓缓直起身,凝视着这队车马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前方的一片‘艳’阳天里。
素黛见她久久不能回身,提醒道:“小姐,雨下大了,该回去了。”
雨滴如断了线的珠子清脆地敲击着油纸伞。冯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是该回去了。”
青衣沽酒内,常翩翩站在牌匾下,用脚尖点着台阶下的水潭,画出一个个涟漪,‘荡’漾,散破。
窈娘在她耳边问道,害怕被别人听见:“贺兰兄弟他怎么随着圣上回平城去了?他以前不是一刻都离不开叶姑娘的吗,这次怎么舍得了。”
常翩翩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瞪着眼睛回忆起了贺兰破岳临走前对他的嘱托。这日早上,她按照惯例早起收拾板凳,在马槽中见到了正在喂马的贺兰破岳。
如果换做从前,她早就连蹦带跳地与他搭话了,可是今日不知怎地就快活不起来了。昨夜,贺兰破岳与叶芳奴一定是吵翻了天,不然绝不会闹不出那么大的动静。她轻手轻脚地想脚底抹油溜掉,无奈贺兰破岳却发声了。
“翩翩,你起得真早。”
常翩翩连忙装作淡然地‘摸’着辫子,道:“哎呀,哪有贺兰大哥起的早。”他如何知道,她一肚子的疑问是怎么被她千难万难地咽回去的!
贺兰破岳提着鬃‘毛’刷子给枣红马刷着身体,头也不抬,道:“贺兰大哥可能要离开一阵子,叶姑娘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啊?”常翩翩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凑到贺兰破岳跟前,“你要走了?你要去哪儿!”
她火急火燎,就差按住贺兰破岳的肩膀,教他好好说清楚了。
贺兰破岳苦笑一声,道:“我要随陛下回洛阳了,可能得呆上一阵子。”
常翩翩咬着下嘴‘唇’,皱着眉头,思虑了好久,才开口道:“你不必瞒着我,我都知道了。昨夜你和叶姐姐吵架了!我全懂听见了。”
贺兰破岳脸‘色’一变,他以为昨夜只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没想到却‘弄’得人尽皆知,他回了洛阳倒是一走了之,可是叶芳奴却如何自处?人还没启程,心却已生出留意。
“都有谁知道这件事?”
常翩翩‘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其他人知不知道,我不清楚。那天晚上,我和谢斐然在庭院中是听得一清二楚。”
贺兰破岳的脸上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手中的动作也听了。他和叶芳奴起争端的事情居然教谢斐然知道了,事情总是嫌当今的局面不够‘精’彩,喜欢火上浇油,让事态向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和叶姑娘的确发生了一些误会,我们两个人不够冷静,不如先分开一段时间,等到彼此都考虑清楚了,我就会回来。”
贺兰破岳强装镇定,继续洗起马来。他不仅希望自己能理清心绪,也希望叶芳奴能够看清她对谢斐然的心意。从前的种种顾忌已经消除,若郎有情妾有意,即使他再心如刀割,他也能忍痛割爱。
常翩翩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隐隐的难过,她非常想‘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又害怕触‘摸’到他的伤口。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常翩翩如实对窈娘回答。
窈娘继续道:“那就怪了,今日贺兰兄弟出行,也不见叶姑娘来送行。他俩之间莫不是有了什么矛盾了吧。夫妻一场,‘鸡’‘毛’蒜皮的争吵在所难免,这样天各一方,任其发展,恐怕两人只会离得更远。”
常翩翩紧攥着小手,用脚踢着‘门’槛发泄着自己心头的怒气。
“你踢它做什么?它又没惹你。”
常翩翩心烦意‘乱’地夺过窈娘手中的酒壶,将她扶到一边坐着,劝道:“我的好嫂嫂,你且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吧。若你瘦了一斤,大哥都会打断我的‘腿’的。”
这场秋雨结束了没多久,一阵北来的寒气侵袭了洛阳的山水。大风,无雨,整个洛阳都是干冷干冷的,立在风中,行人的脸上都会弥漫出裂开的伤口。
因为天冷,街上许多生意都不好做了,青衣沽酒的客人却逐渐多起来。窈娘指点着店中的伙计早在夏天刚过就备上了温脾养神的八宝酒,用黑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颗绿‘色’橄榄,密封在坛子中,放上一个月,打开封泥,酒香四溢,方圆十条街的老少爷们闻着酒香就能找到了青衣沽酒。有的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也常常命小厮前来讨上一碗,喝进肚里,活血养颜,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这个冬天,青衣沽酒是不愁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