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世上唯一的孩子视自己为洪水猛兽,望着他冷漠嘲讽的眼神,真教她心里发寒。妒火中烧,寒心刻骨,两重煎熬在心头纠缠,牙齿禁不住打颤。
到了最后,连冯润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推开‘门’跑出去的,只记得在她踏出这间房‘门’的时候,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身后又传来一阵大笑声,尖锐刺耳,透过她的耳朵直击她的头,嗡的一声。她敢对天发誓,她前半生没有如此狼狈过,即使在面对火海,面对刀丛,面对狼群。
她简直无地自容!
风在耳边呼啸,足不点地,拼命向前飞奔。恰巧空引大师正在拐弯,将她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他拦下她,问道:“施主,当无路可逃的时候,不如回头去面对吧。”
话虽是安慰,声音却冷冷清清,毫无感情。冯润回眸望着他,疑心他说话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像刺猬似的本能地亮出身上的刺。
空引大师眼中平如镜磨,映‘射’出冯润那张剑拔弩张的脸。他道:“你的脸和其他人不一样,在贫僧面前,他们都坦坦‘荡’‘荡’。而你的脸上写满了心事。”
冯润一愣,手拂上脸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的确对佛‘门’古刹心有余悸,但是她自问藏得很深,怎么还是被人瞧了出来?
“就算藏住了心事,身上的血腥味却藏不掉……”
一语惊雷,仿佛劈开了血‘肉’之躯。将她的心整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冯润整个脸瞬间红了,如那夜被火舌吞噬的静月庵。她恐惧,惶恐,担忧。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想杀了眼前这个多嘴和尚的冲动。她不愿这世上有别人知道她的秘密。
“相比虚伪动听的假话,世人更愿意聆听内心真实的声音。说谎不过是‘欲’盖弥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冯润不敢看他,低下头。快步走了。
血腥味……
血腥味……
被那和尚这么一说,冯润觉得周身都是一股浓郁呛鼻的血腥味。庭院前方,拓跋宏正在与卢朝宗、贺兰破岳等人闲庭漫步,一袭白袍如新雪洗过的晴空,不染一丝尘埃。
他也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吗?冯润下意识地躲在拐角,不让他们看到自己。强烈的自卑自怨让她无地自容,她必须从人群中逃出去。害怕别人能闻到血腥味,连扫地的小沙弥她也躲得远远的。
可是不管她跑的多远,那股血腥之气依然如影随形,挣脱不掉。仿佛是长在身上。突然,她想到了原因,抬起手对着袖口深深一嗅,果然一股剧烈的腥味,再仔细嗅嗅,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那些鸽子蛋的味道!
冯润的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这才明白那和尚说的话是在暗示她上午替拓跋恂隐瞒的事情,而自己却草木皆兵,以为被他看穿了。层层重压突然烟消云散,她如释重负,却没有轻松的感觉。
被人差点看破的紧张感剥落,拓跋恂那轻蔑的模样历历在目,冯润难过的难以呼吸。
深呼吸间,她定眼一看,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山半腰。远看前方有一片湖泊,幽蓝的湖面上凝着薄薄的浮冰。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反‘射’着晴空万里,犹如在湖底冻结着一个世外桃源。走近来看,即使结着冰也能一眼望到底。可见湖水之清澈透明。
鬼使神差似的,冯润走进了湖水的中心。那冰薄的像纸,一碰就碎了,起初是冰凌‘花’,一会儿被她的体温暖成水。
铺天盖地的寒冷钻进体内,连头发丝都是冷的。她固执地认为只有如此冰清‘玉’洁的湖水才能洗去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虽然很冷,但是她的心却很静。仿佛天地万物都没了,只有她和这片湖水,干净清透。
突然,有人猛地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拖,瞬间将她拖回现实世界。清晰而又无比残酷的现实世界。
“放开我!”冯润喊叫着反抗,被那人生拉硬拽出水面。
“冯润,你疯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愣愣回过神。高怀觞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更没想到,再见他时竟是这个模样。高怀觞穿着青布僧袍,脚下踏着芒鞋,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全数剔去了,只剩下泛青的头顶上烫着六个香疤。
冯润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称呼。高怀觞‘抽’出手,双手合十,颔首低眉,仿佛刚才的呵斥是来自另外一个灵魂,道:“小僧法号清寄。”
“原来你出家了。”冯润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数月不见,他清瘦许多,眉眼间的校长傲气早已消弭,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高怀觞吗?
她继续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家?明明悬壶济世最能普度众生,救苦救难,为何要躲到深山老林里去当和尚?”
“小僧在尚未受戒出家之前,是当过几年游医。死人见得多,救人却很少,看透了悲欢离合,见惯了生离死别,遂生出远离尘世,前往乐土的念想,”高怀觞抬头,眼神不悲不喜,“前尘往事已成云烟,施主不必挂念于心。在红尘俗世中有什么烦心事,如果施主愿意的话,可以告诉小僧,让小僧略尽绵薄之力。”
冯润见他这么说话有些不习惯,微微叹了口气,道:“若是你爱的人误会你,蔑视你,你该怎么对他?”
“那人为何要误会施主?他了解你吗?”
冯润黯然道:“他并不了解我,也不愿了解我。”
“那就让他了解,如果他不愿意主动,那么就由施主你主动去告诉他,表‘露’真实的自己。也许起初,他会抗拒,反而更厌恶你,但是日久天长,水滴石穿,他终会了解你的心意。”高怀觞咳嗽了几声,用袖子掩住口鼻,“毕竟施主年华正好,来日方长。有什么改变不了呢。”
冯润听着,沉默不语,眉头越皱越深。突然道:“不,我不能让他们了解我!”
“他们?”
冯润的眼泪瞬间漫出了眼眶,疾呼道:“如果他们越了解我,越讨厌我,该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糟糕的人!我掩饰自己,就是害怕他们看到真实的我。很多时候,我想靠近他们却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害怕。害怕他们认识真正的我反而会躲得远远的。”
高怀觞斩钉截铁道:“虽然小僧与施主相处的时间不久,但是小僧知道你,并不是你口中说的那样的人。”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冯润用力摆了摆头,眼泪簌簌而落,“那年在洛阳你救了我,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从静月庵跑出来的吗?”
高怀觞摇了摇头,冯润继续说道:“我把她们杀了,一个不留。你还记得吗?那个又胖又高的静航,那个总是爱脸红的的静慈,还有那个粘在静航身边的静心……你见过她们的。我那么努力地讨好她们,她们却还是要杀我,我不想坐以待毙,所以我……现在她们都死了,死在我的手上。”
冯润哭着哭着,却笑了。堆积如山的秘密压在她的心头,日夜辗转反侧,今日她要说个痛快。高怀觞始终用悲天悯人的眼神望着她,在他眼里,冯润就像个发了疯的小兽。
冯润讨厌这种眼神。那一夜她将静月庵变成修罗场时,佛堂上那尊大佛也有一样的眼神,它高高在上睥睨着她,她卑微如同蝼蚁仰首眺望着它。它的目光看似悲悯实则冷酷。
“你看到的我根本不是真实的我,那才是完完全全的我。若你是渡我的佛,那我的佛,你告诉我,你会喜欢这样的一个人吗?”
高怀觞回想起冯润在静月庵上的点点滴滴,虽已发现她的确过的不好,却没想到会如此的凄凉。
“如此来说,当时我也有错。没能发觉你的苦楚,将你救出苦海,是我对不住你。”高怀觞躬身对她行了个礼,“今生你欠她们的,来生当牛做马再来偿还。既然下辈子要受苦,这辈子为何不酣畅淋漓,随心所为?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我相信,真正喜欢你的人,看到真正的你一定会心疼你,更加爱护你。不要完全否认过去,或许在那里,你才能找到你失去的东西。”
“找回我失去的东西……”冯润止住了哭声,陷入了长远的思考。
方正空旷的佛堂上立着一尊金装大佛梳着莲‘花’顶髻,双眼微阖,耳垂过肩,宝相庄严,左手放在膝上,右手拇指食指相捻作说法印,一派肃穆安详。
空引大师正在向拓跋宏讲授佛理,突然冯润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手伏在‘门’楹上大口吸气,平息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跳。
“阿润?”拓跋宏放下手中的念珠。
冯润稳了稳情绪,仰视着佛像,跨步走进佛堂,跪立在蒲团上。她闭着眼睛,默念了几句佛经,又陡然睁开眼睛。
“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