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生第三次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试心草回到殿内时,姬落对这场解毒过程的疲惫达到了顶峰。
此刻蛊毒仍在发作,比起权海晏病发,姬落蛊毒发作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着他的心情,权海晏拿了药并未第一时间喝下,而是笑着与他道:“阿落,答应哥哥一件事,可好?”
“何事?”姬落疼得趴在桌子上,仰头望着他,疑惑地问。
“哥哥喝了试心草,心智锐减期间,你可别欺负哥哥才是!”
权海晏语气轻松自然,原是想逗姬落开心,哪知这一开口,竟惹得姬落流下泪来。
对上权海晏愕然的目光,姬落慌乱地低下头,重新趴在桌子上。
姬落本以为会迎来权海晏的疼哄,谁知他哥哥居然耍赖,趁他羞恼慌乱之际,将试心草一饮而尽。
待姬落察觉不对,再抬起头时,周淮生已经划开摄政王的肘间,鲜血泊泊地从他哥哥的脉络流出,滴入碗中。
不知为何,他哥哥的鲜血一流出,姬落便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那碗鲜血的香味,丝丝缕缕地飘进他鼻间,让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惊恐地发现这一事实,姬落此刻完全可以断定,他哥哥的鲜血绝对可以替他解蛊。
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姬落此刻的心情就像被抛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依靠,却发现一个不小心,自己可能亲手毁了这唯一的依靠。
“喝!”将一碗余温犹存的鲜血递到姬落面前,权海晏言简意赅。
姬落有些迷茫,为何他哥哥身上冷漠疏离的气息忽然浓重了起来?而且身上的威势亦越发锐利了?
不是心智锐减吗?怎么到了他哥哥身上看起来像是心智剧增啊?
一旁的周淮生亦十分疑惑,他瞅瞅旁边的北戎皇上皇后,再瞅瞅摄政王,差距太大,诡异至极。
其实若是渠清在这,便会明白,权海晏这模样,恰恰是他将将受封摄政王之时的样子。
那时他被先帝托孤,可谓临危受命,初担大任。他总担心自己过于年幼,无法服众,成日里绷着一张万年冰山脸,冷气飕飕地往外露,半分不肯示弱于人。
但到底年幼,存着几分少年心性,偶然亦会跟那群朝堂的老狐狸争得面红耳赤。
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再后来,摄政王说话便日益少了起来,可谓是惜字如金。
现如今可好,摄政王心智一下子倒退了个九年,退到那二八少年期间。
那会的他,摄政安臣之路才将将开始,正是意气风发却又冷漠如冰,惜字如金的时候。
他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心性隐藏得极深,却又把冷漠如冰的独特威势表现得极清,更是把惜字如金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遇上这样的摄政王,对所有人而言,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姬落懵懵懂懂地在权海晏冷清凌厉的目光中饮下那碗鲜血。
果然,血液一入腹,心口的疼痛便潮水般退散。
“哥哥,不疼了!”傻傻地把碗递了回去,姬落撒娇道。
权海晏波澜不惊地收了碗,丢在桌面上,转而对卫西道:“收拾东西,回大湙!”
“哥哥?”不仅仅惊讶于他哥哥此刻要出发,姬落更加不明白为何他哥哥喝了株试心草对他就变成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
“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权海晏一点没再开口的意思。
“哥哥怎么了?不喜欢阿落了吗?”不安地询问,姬落伸手去扯权海晏的衣袖。
权海晏身子一僵,险险避了开去,冷着脸答道:“不是!”
手下落空,姬落不可置信地仰望已经站起来离他几步之外的权海晏,受伤地呢喃:“哥哥居然不喜欢我碰了?”
“不是!”摇头否认,权海晏的声音仍无波无澜,平静淡漠得叫人以为他没有丝毫情感。
听他哥哥二次否认,姬落稍稍冷静了些,蹙了眉,一脸沉思。
他哥哥心口不痛,定是不曾撒谎的。
那么,究竟是为何?他哥哥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心智锐减,他哥哥不应该变成像他这般又软又可爱的模样吗?
姬落满脑子疑惑,直至跟着权海晏上了马车,亦未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尘,阿落!”眼看着权海晏与姬落上了马车,即将离开,一直无颜阻止的北戎皇上终于忍不住开口。
姬落心头一恸,掀了车帘对上姬玺复杂的双眸,带着几许凄凉又异常平静地道:“父皇,儿臣曾非常不解,为何我明明与哥哥分别多年,在找到哥哥的那一刻,便将他视作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
“这些时日儿臣一直愧疚不已,皆因在儿臣心中,哥哥的地位就连父皇母后,亦无法企及”
“直至今日,儿臣终于明白了!”
“原是因着,父皇母后虽然给了儿臣性命,却不会将儿臣视若生命;而哥哥,为我,哪怕牺牲性命,亦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姬落话毕,再不去看姬玺与苏漓精彩纷呈的脸色,直接放了帘子。
对面的权海晏却不知从哪寻出了苏漓给他的盒子,稍稍掀了帘子,脸都没露,将盒子扔了出去。
盒子“咣当”一声落地,姬落听到外面似乎一阵慌乱,还夹杂着他母后的尖叫声。
然而他已经彻底没了兴致,他们的车轮缓缓启动,将北戎的一切抛之身后。
只是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权海晏这一扔,扔下去的可不仅仅是一个盒子,而是一枚弹药。将姬玺与苏漓原本便脆弱不堪的夫妻关系,炸得支离破碎,再无转圜的余地。
车厢内,刚刚放了一碗血的权海晏面色苍白异常,心悸得厉害,故而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姬落自然能感受他哥哥的不适,可这不适因自己而起,所有的言语皆显得苍白而无力。
更何况,此刻他哥哥生人勿近的模样,看起来半分不需要他的安慰。
同样闭了眼,遮住所有的悲伤,姬落心中的茫然与哀痛却野草般疯长,蔓延。
少年时期的权海晏沉默寡言的程度着实令人发指。
姬落与他待了一天,及至到了驿站,才发现他哥哥今日在马车上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等晚上他想去跟他哥哥挤一张床时,悲伤地发现权海晏早早把门反锁了。
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间,姬落躺在床上,想着他父皇母后那挡子事,再想想他哥哥变成这个样子,差点在被窝里哭出来。
胡思乱想了一通,姬落亦不知何时自己才稀里糊涂地睡下。
翌日清晨,摄政王早早坐在了驿馆正厅。
周淮生亦起了个大早,这会正站在摄政王下首,微弯着腰,恭谨地道:“王爷,可否把您项上的玉坠给微臣,微臣需拿它入药?”
“入药?”摄政王抚上胸前的血红玉佩,声音里存着不解。
“王爷有所不知,您身上这块玉佩是益气补血的珍宝,常年佩戴,对您的身子大有益处。若是碾碎入药,您服下之后,可以快速补血。”周淮生一席话说得有条不紊。
“你如何得知?”说这话时摄政王仍是冷冷冰冰的模样,声音并无丝毫起伏。
然而倘若渠清在此,许是能在他的声音神色里品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回王爷,是出门前皇上特意交代的!”躬着身子,周淮生的声音如平时一般不疾不徐。
“清儿!”
在心底呢喃,摄政王的心思飘得有点远。
“王爷?”试探地唤摄政王,周淮生显然等得有些急。
小心地取下项间的血色玉坠,摄政王面上十分干脆地递给周淮生,心里的不舍却如这寒冬的风雪一般细细密密地飘散开来。
周淮生双手并排,捧着那串血色玉坠退下。
待到周淮生将玉佩碾碎入药时,无人窥见他眼眶通红,眉眼间溢满了悲伤。
姬落迷迷糊糊醒来,顶着一双熊猫眼出门,权海晏已经坐在膳桌上等他。
见姬落出来,权海晏卷了衣袖,给周淮生使了眼色。
周淮生会意,任劳任怨地上去取血。
又是一碗温热的鲜血递到姬落面前,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可身体的血液仍旧沸腾着,叫嚣着想要一饮而尽。
强忍着渴望,姬落本想开口说什么,抬头对上他哥哥沉静无波的眼神,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喝!”姬落耽搁得久了,权海晏清清冷冷地开了金口。
乖乖地接过碗,姬落闭上双眼,仰头,一饮而尽。
明明喝下去,身体上的焦躁瞬间便平息了,可姬落不知为何,却无端地落下泪来。
他想,他这些时日大概真的被他哥哥宠坏了,现在他哥哥半点不如他的意,他居然能委屈得落下泪来!
给自己无端落泪寻了个由头,姬落勾起唇自嘲地笑了起来。
此刻姬落泪中带笑,苍白的唇边还沾着几许艳红鲜血,交相映衬,诡异而又凄凉。
自喝了试心草便一直淡漠寒凉的权海晏,脸上终于露出除了冰冷以外神色,错愕地望着他。
“为何哭?”不自觉地微微蹙眉,权海晏似乎有些焦躁自己的反应。
姬落被他哥哥一关心,泪水流得更凶了,嘴里却嬉皮笑脸地道:“哥哥的血太好喝,感动到哭!”
听闻姬落如此说,权海晏瞥了他一眼,未再开口,只默默地把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谢谢哥哥!”流着泪,接过锦帕,姬落也不去拭泪,紧紧地攥在手里,神思莫辩。
自那以后,每日清晨,在辰时之前,即在姬落蛊毒发作之前,权海晏必然为姬落献上一碗鲜血。
姬落中了一次试情蛊,除了前面疼了几次,后面竟是一次都未发作过。
姬落原本以为,他哥哥为他取血,到最后,无非是两败俱伤。
可不知周淮生如何做到的,他哥哥每日一碗血,一连七日,七碗血取下来,除了头晕乏力,心悸气短,异常嗜睡,居然别无它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