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擎苍、玉莲心、邵甲三人聚集到言九鼎床头,他的脸很平静,但即使平静,那张丑陋的刀疤脸依旧让人心生畏惧,唯有一双白净的手和指间常年握毛笔握出的老茧保留着他曾经的翰林身份。
言九鼎望向李擎苍,略带几分歉意道:
“擎苍,难为你了,刚到易水盟就涉此大险。”
擎苍心头一热,虽然自己加入易水盟是带着学直剑的功利心,但毕竟已经是易水盟的人,言九鼎的头一句话不去关心自己的义从杨清和徒弟邵甲,却是来向他致歉,虽然是带着爱护的意思,但也未免见外,这让擎苍有些无地自容。
“言盟主哪里话,我既是易水盟的一员,当然要与易水盟共患难!我还要谢谢言盟主的救命之恩呢!”
言九鼎微微一笑道:“这次应该多亏你,要不是你机智,我的直剑如何能刺中穿石……你说的那句‘用之不竭’是什么意思?”
擎苍便将昨日以失传的内家经典《说宇》中的文字意外逼疯穿石之事一五一十与言九鼎说了。
言九鼎虽是学富五车的状元,但毕竟连木桩马步都不曾学过,内功也不过有十年修为,反复读起“金山如斯,难觅清流,山平海阔,取之不竭”这句话,也觉得内容莫名其妙,文法上也不通顺,也想不通穿石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说了许久,言九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叹道:“或许是此书太深奥,穿石那样的内功修为才能体会一二吧。”
说着,言九鼎忽然话锋一转道:“穿石说你的内力丰厚,那必不会看错,我也是大意,那一日你使出寒星冷月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丰厚的内力?”
擎苍不解道:“我当时也存疑,我学的是外家功夫,从未学过内力修行之法……难道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学了张真人的仙鹤步,又吃了一粒古怪的药丸……对了,吃那药丸时候我腹内绞痛,一边走仙鹤步就不痛了……”
想到此处,擎苍便把如何得了张三丰的铁盒,又是如何吃了药丸,学了仙鹤步全盘托出。
言九鼎与玉莲心、邵甲三人均被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言九鼎道: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与张真人有这样一段际遇,你的内力必定是从这段际遇中获得,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如何修行内力,就像一个富甲一方的财主,却不会花钱,过着穷人的日子……可惜我现在身受重伤,在内功修行上境界也不高,可能对你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擎苍听了这话,倒也不沮丧,不会花钱的财主好歹也是个财主,杀上官德明又多了几分可能性。
想起言九鼎也是从门外汉开始修行内力,擎苍好奇问道:“言盟主最开始是用什么方法修行内力?”
言九鼎道:“内力是道家的功法,讲究一个‘道心’。内功入门心法种类繁多,十年前我想办法随便找了一本道家呼吸吐呐的入门心法开始自己修行……可是我毕竟是个儒生,对那些道家学说多有不能认同之处,所以不认同之处就找出孔孟的道理替代了,再后来有了些根基,便是完全是照着儒学的说法修炼了,儒家的‘信’字与我剑法最匹配,所以最终是练的一个‘信’字的道心,也不知练得对是不对,照昨日与穿石一战的情形,想来是练得没错。”
擎苍听得入了神,他从前一直觉得功夫是技巧,就像不同的厨子做同一道菜,无外乎是配菜、佐料和程序的不同,厨师本身的思想是不可能体现在菜品之中的。
而自从遇见杜云离和言九鼎,他的这种认识逐渐受到了冲击,他能以超群的智慧观察出并一朝参透杜云离风花月学剑法中暗含了逍遥洒脱的剑意,也听言九鼎讲过直剑的剑意在于绝对的宁直不弯,才知道厨师的思想和气质也是可以体现在菜肴之中的。
而今天言九鼎的一番言论,才让他震惊地发现,内功的修炼原来与人内心的信念有无比重要的关联,道法也好、儒法也罢,最终归结于自己所笃信的“道”,所以擎苍才会在杜云离和言九鼎的剑招里看见带着持剑者深刻信念的剑意。
武学,原本是“技”与“道”的结合,技巧是外在,而武道是内在,能将技巧与武道二者融会贯通、完美结合的人,那便是大师。
比如擎苍,年纪尚轻,在技巧的学习方面可以说是天才,但他读书虽多,却因恻隐之心和忧思之心极重,因此对书中的道理迷茫失落,便是没有确信的道理和稳固的道心,空有一身内力而没有武道支撑运行、释放威力。所以李擎苍现在而言,修的仍然是“技”。
比如言九鼎,学剑很晚,于技巧方面因天赋极高而速成,但在技巧方面必然存在根基不稳的问题,而在修行内力的道心上,自学成才,选对了一个最符合自己心意的“信”字,只可惜年纪太大,提升的空间也很有限了。所以言九鼎虽是“道”、“技”同修,却输在了光阴流逝。
再比如疯子穿石,技巧上已经强大如魔鬼怪兽,不必再拘泥招式、兵刃,可以说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而在内力修行方面,滴水穿石根本不屑也无暇选择任何写进书本的道心,而是直接遵循身体里的野兽的本能,那就是——
若肉强食,逆我者亡。
这也是道心,但无疑是邪道,但邪道并不代表着无效,相反,穿石在这条邪道上完全做到了绝对的一心,所以在内力的修为上他同样有着可怕的成就……唯独,《说宇》中的一句话和言九鼎的一剑扰乱了他的道心,让他为此癫狂。
擎苍思绪如飞,想得面颊通红,半响才激动地开口道:
“言盟主以‘信’字冠绝天下,之所以不能把直剑传承,是因为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传承言盟主那样的舍身取信的道心。”
言九鼎完好的一只眼也激动得放光,点头赞许道:
“悟出直剑时我尚未修行内力,起初便一直以为直剑的要义在于一个‘直’字,后来才明白,悟出直剑,又何尝不是为了信守答应苏兄诺言,所以‘直’原本是为了‘信’,所以直剑应当是‘信直合一’,‘信’是根本,而‘直’是枝叶,根在土里,而叶在地面,这才是直剑的精髓。”
擎苍听完,又觉得大妙,难怪自己可以看透风花雪月剑法直抒胸臆的潇洒剑意,却无法看懂直剑的真意,因为树根是埋在土下无法看见的。
虽然自己还不确信要笃信怎样的道心,但“诚信”二字,他一直是由衷认同的,不然也不会答应张三丰来建康,不会答应杜鹃好好活下去……他觉得自己离学会直剑似乎只差了一步之遥。
言九鼎身子虚弱,说了太多话,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个少年只好略带歉意赶紧扶他躺下,姜万重又发了一顿脾气,撵三个少年出去,只留自己照顾。
李擎苍、玉莲心和邵甲正要一起退出门去,言九鼎却又突然轻声喊道:
“小甲。”
“师父。”邵甲回头望着言九鼎,眼神仍旧显得有些呆。
“我和你杨叔叔这些日子得好好休息,易水盟的事情,暂时交给你来打理。”
邵甲闻言慌了,忙道:“师父,我……我不行的啊,这么大事情我应付不下来啊!”
言九鼎笑着闭上眼休息,轻轻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邵甲还待求饶,玉莲心瞪他一眼道:
“还啰嗦什么,师兄叫你打理你就打理,难道还要你师叔打理不成?”
所谓“师叔”,就是玉莲心,她说完,没有再容邵甲说话,照他屁股上一脚,力道刚好把他踢出了门外。
(这段时间写擎苍比较有状态,连写了十一章,接下来应该要着墨苍狼,不然就厚此薄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