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您要的书。”
“谢谢。”
“罗修说,如果下次再要这类专业的医学书,要到图书馆去借了。还有,院长请您注意休息。”
他对雅各布上尉微笑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书的封面,这让他想到前不久与好友艾克尔的一席对话。
——“我跟凯蒂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我无法给你明确描述,因为目前实验室还没有这样的实例,但是依据推测,假使这个孩子出生,他或者她将不会继承你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卷发,应该是深棕色的,或许这个孩子的体格会健壮一些,不像他的母亲那样瘦弱。”
“可是我的父亲,他并不是金发,正如大多数巴伐利亚的贵族那样。”
“不要忘记您的母亲和祖母,夏洛蒂殿下,都有一头耀眼的金发。”
“如果我们的后代要像当局推崇的日耳曼人那样,那么孩子的母亲要是克里斯汀娜小姐那样的女孩。”
“我们只能期待周小姐从她的父辈身上继承了某些金发碧眼的基因,可是那种几率是微乎其微的。我想我早就提醒过你……”
当时对话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倚靠在床头上,注视着面前这个穿着一条棉布裙子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女人。
碧云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用一把小水果刀细心地削着一颗苹果。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微笑说:“多亏了芷伊的老师施密特先生。”
“艾克尔除了是位遗传学的博士,还是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大夫。”他附和着她的话,但他并没有忘记从集中营将她带回到府邸的时候,她表现出的对艾克尔的恐惧和烦感。
“施密特先生是你的挚友,芷伊是我的闺中好友,他们两个本该是很好的一对……”她的话说了一半,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亲爱的。”他轻声笑了,望着她乌黑的眼睛。“你想让我撮合他们?”
碧云摇摇头,轻叹了口气,“在一起,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明白她的心思,便故意说:“其实我不敢确定,艾克尔喜欢女人,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女人在一起。”
“什么?这是真的?”这句话让碧云大吃一惊。
他被她逗笑了。
“云。”
“啊?”她愣了一下,很少听到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真正让我活过来的,不是艾克尔。”
她静静地听着,只见他笃定地望着她说:“把我从死神那里夺回来的人是你。”
他在昏迷中,脑海里像是放电影一样,自己前半生的经历都会回放了一遍,一幕接连着一幕的,彷佛自己能够重新体验那些情感,多数都是灰暗的场景,直到遇见了这个女孩,他的生命才有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她也沉默了一会,开口说到:“你知道么?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可怕的梦。”
“讲给我听。”
“我梦见我们在慕尼黑市政厅的钟楼上,你穿着黑色的大衣,不知道因为什么你突然坠落了下去,就像一只受伤的鹰,可当我跑到前面的时候,你就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一种预兆,喻示着你会遭遇危险?!”
“现在一切都好。”他垂下蓝色的眸子,安慰着说到。
“是的,上帝保佑一切都好。”
“昨天晚上,我给他想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叫罗伊,金毛的小狮子。”
她把苹果皮收拾好,捏着削好的苹果,放到了他的嘴巴前面。
他隐隐皱着眉头,张开口,咬下了一块儿。
“好吧,金毛的小狼生了一只金毛的小狮子。那么再有一个宝宝,就叫大象、孔雀和猴子,过不了多久,家里可以开动物园了。”
他口里嚼着苹果,腮边鼓了起来。
“佳尼特。”她突然望着他。
“你要说什么,亲爱的。”他把苹果咽下去,望着她问。
“你的那个副官沃尔特,他来到家里的时候,我接到了一封遗嘱。”
“哦?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他垂下眼帘,眼底的光一闪而过。
“看了,然后却一个字都记不住了。当时我情绪很糟糕,”她摇摇头说。“只记得是很长的一封信,有四五页信纸。不过既然是封伪造的信,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细节了。”
他近距离望着她,“那么你想知道我亲笔写的那封信里是什么,对么?”
她点点头,讷讷地问:“也很长么?”
他敛住了微笑,认真地说:“是的,那遗嘱很长。”
她用指尖点住了他菱角分明的唇,“不要说了,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知道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说罢站起身来,端着苹果皮和核的盘子,步出病房,向走廊尽头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的肚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其实那封信只有一句话,三个词的一句话。他突然间很想看到她看那信时候的惊讶的表情,他刚刚也没有骗她,之所以说那一句话的信很长,是因为,他想对她重复这句话,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抱歉,将军,施密特博士来了。”
“请他进来。”他朝雅各布上尉打了个手势。艾克尔和另一个军医已经站在了门口。
“你好,我的朋友。”
“你的气色不错。”艾克尔步入房间,以医生独有的眼神审视着他的脸说。
“托你的福,我是个守规矩的病人。”
“弗里德里希,我为你带来一样东西。”艾克尔的语气有些严肃。
“喔?是什么?”从艾克尔刚一进门,他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异常。
“我刚刚从接手的一批儿童里,很幸运的找到了你想要的。”艾克尔对着门外站立的护工说:“爱丽丝小姐,请把它带进来。”
金发的女护工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走近了病房里,直到她们走近病床边,他才看清楚,这是个女孩。只是她的头发被剃地有些斑驳,露出头皮。脸上也有细小的伤疤。
他有些不解地望向艾克尔。
艾克尔放柔了口气说道,“过来,孩子,不要害怕。”轻轻地揽过孩子的腰身,掰正了她的下巴,她显得有些恐惧,像是一具小小的木偶娃娃,任凭人摆弄,“这是我从一个地方试验室里接手的,她的身份证明上写着,是一个日耳曼人和亚洲人的后裔。”
他仔细打量了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几秒钟,只见她的左眼半睁着,还有些浮肿,“她的眼睛是怎么了?”
“正如你所看到的,她的左眼被灌进了蓝色墨水,”艾克尔一如既往语气平静地说:“那个家伙根本不懂得基因和遗传学的基础原理,以为那样野蛮的操作就会改变瞳孔的颜色,那样就可以创造出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
艾克尔的话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这个医生朋友向来以专业的冷漠的口吻去讨论病人的病痛,但是他无法对这些没用感觉,他的眼睛再次望着那个瘦弱的孩子,她像只病怏怏的小猫一样弓着身子站着。
“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纳尔森博士才会蠢到相信注射原理可以改变体貌特征,你看她的头发,黄皮肤还有棕色的瞳孔,都是不可救药的糟糕。”话音落下,他把孩子交给女护工,微笑着说:“请带她出去,爱丽丝小姐。”
“是的,博士。”女人点点头,拉起孩子的小手。
他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孩子瘦弱的背影。女仆领着她的小手,一步步走出房间。
“你觉得这个孩子怎么样?”确定所有人都离开了,艾克尔才开口,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像一个冷漠的医师,钢灰色的目光看得他脊梁发冷。
他没有回答朋友的话,心里却很清楚艾克尔带这个孩子到家里来的原因。先前堆积起来的快乐被什么沉重的情绪压抑下来。
“很好,完美,让这样一个孩子出生,让人们相信这是亚特兰蒂斯帝国骑士和一个黄种女人的私生子。”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么?”他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动,还是压低了声调。
“还不算晚。”
“施密特,我没有选择。”
“你有选择,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对,放纵自己的感情。你一直在逃避选择,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说,非此即彼,并没有一条中间路线。”
“我以为你了解我,你会帮助我,而不是在这里说些无谓的话。”
“这次你中枪的事,上面已经知道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总指挥会亲自找你谈话。你最好提前想想该怎么应付。”艾克尔灰色的眼睛扫过他床头柜上堆砌的书,“你不是也在担心,那样一个混血的孩子,在帝国将无法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