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一时安静了许久,我听见楚凉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
楚凉应是从包袱中掏出了火折子,不过须臾,阴暗狭小的通道中瞬间有了一丝丝光亮。我捂着湿透了的衣服,分明是五月,我却感到无边的冷意向我袭来。
“这火折子倒顽强,这般激进的河水,也未见它损坏。”昏黄的视线内,我扬了扬眉,一脸惊叹。本以为楚凉不会回答我的问题,意外的是,他清雅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流露出不可多得的耐心与温柔。
“也许是因我藏得严实罢。”
他弯了弯唇,眼角上挑。
“楚凉,我发现这水除却颜色艳丽些,味道怪异些外,似乎并非是血水……”
楚凉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只是他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似乎并不关注于这件事。他听到我的话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不过是雕虫小技,无足挂齿。”
我一时语塞,便未再多言,拧了拧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希望能尽快离开这个奇特的地方。
一路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寻见了一丝光亮。
待豁然开朗之时,映入眼帘的是茂密的森林。
有一位侍从模样的人在不远处等候,在见到楚凉后,不仅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是走过来毕恭毕敬地说道:“欢迎主上归来。”
这侍从低着头,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不知其上是何物事,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楚凉在落水渊中竟然有暗线?不过也是,我初次进入落水渊之时,便在楚凉的府邸中住过一段时日。
楚凉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面前的侍从,而是拉着我走到停靠在一棵苍天大树前的马车前,那侍从也跟了上来,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捧着的物事似乎是干净的衣物。
“去换吧。”很明显,楚凉这句话是在对我说。
我接过衣物,毫不扭捏地上了马车,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楚凉似乎掐准了时间,我换好后不过须臾,他便掀帘进来,身上已是干净的衣物,看来他已在别处换好,我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看着他定定在我身边坐下。
他转眸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令人有些不明所以。
“我在落水渊有一处宅院,你应当晓得,只是离此处尚远。你若累了,可小憩片刻。”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当真觉着瞌睡虫上来了,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到了地方可得记着叫我起来。”
他似乎应了声“好”。
“然儿,快回来吧……”幽幽的声音宛如来自亘古,离谱的是,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拨开层层云雾,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在向我招手。可我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终于来了。”她银铃般的笑容回荡在我的耳畔,如同早已与我相识甚久一般。我拔腿就想跑,可步子如灌了铅一般,如何也提不起来。
猛然惊醒,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这才发现方才的一切是一场梦,看来是虚惊一场。四目交接之时,我竟发现此时我的头正枕在楚凉的腿上。他抚了抚我的发,疑惑地问道:“然儿时常做噩梦?”
我摇了摇头,猛地起身,同他隔开了一定的距离,缓了缓情绪这才说道:“不曾,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他的手因我的举动硬生生顿在了空中,而后状似无意地收了回去。
我立刻握住他的手,紧张兮兮地说道:“我从前时常梦见的人,一直是你。你可晓得此为何故?”
“你真的想晓得?”他挑了挑眉,一副要和盘托出的模样。我岂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猛地点了点头,嘴里不忘殷勤地说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他附耳过来,身上竟没有任何异味,而是扑鼻的清香,“因为我想要你,在未曾遇见我的时候,也能牢牢地记住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么,我在那时在藏书阁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却被当作刺客,意外遭到追杀,误打误撞地遇见了你。若不是那次失误,我们或许还不认识,更不会同乘一辆马车。”
我的心脏咯噔跳了一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触及他唇畔狡黠的笑意后,我便知自己是被戏耍了。
“我不过是说了实话,你却偏生不信。”他眯了眯桃花眼,甚是无辜的模样。
正欲说些什么,仆从毕恭毕敬的声音便自马车外传来,“主上,到了。”
*
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后,我嗅了嗅身上的味道,所幸已无之前那般奇特的味道。自下午至府邸后,我便再未见过楚凉,他似乎有许多事要忙。
安雅……究竟会在哪一处呢?
有人轻轻叩了两声屋门,我立刻提起神来,淡淡道:“进。”眼睛盯着屋门,岂料进来的正是楚凉。他已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与以往的一袭白衣不同,他着的是一袭黑衣。
白衣缱绻温柔,黑衣华贵雍容。
他将屋门关好,而后步至我面前,淡淡说道:“今夜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打探情况。不出意料,明夜便可行动。”
我点了点头。
此处我并不熟悉,故而本该疲倦不已的我到了半夜还是分外精神,辗转反侧偏不得眠。
第二日,我蓬头垢面地爬起来梳洗,才收拾好,楚凉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似乎是探到了什么消息。
“可有什么线索?”
他点了点头,“郡主确而在落水渊中,她被囚禁的地方你应该很熟悉。”
熟悉?我不由疑惑。
他静静看着我,吐出三个字,“怡碧居。”
彼时我正在斟茶,听到这三个字后,手反射性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火辣辣地疼。楚凉立刻拉过我的手,轻轻地吹了吹问道:“还疼么?”
我抽回手,口不对心地说了句,“不疼。”
怡碧居于我而言,确实是极为熟悉的地方。我被迫在怡碧居做了许久的花魁,安雅若是被囚禁在怡碧居,不会也是做花魁罢。
楚凉如同会读心术一般,轻而易举地猜出了我心中的想法。他挑了挑眉,“这些时日,安雅郡主在怡碧居过得分外开心,或许不愿意再回去。”
那便是说,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不过想来也是,安雅那般洒脱不羁的性子,早已生了逃婚的心思,此时被劫走,岂不是正应了她的心意。可是我们带她回去,却是要她同云子临成婚的。
落水渊看似是世外桃源,可掩于这安宁下的可怕,是猜不透的。安雅可以去任何一处地方,除了在这里。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说动安雅。
“你昨日可是去了怡碧居?”我抬起头,微微正色,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说道:“今夜带我去,如何?”
楚凉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了声“好”。
*
楚凉似乎很早就发现了落水渊这个地方,因为怡碧居的老鸨看见他的时候不是一般的热情,还是说,他时常流连于这烟花柳巷之地,故而老鸨一见他,便如见到了黄金一般,恨不得立马贴上来。
我此时穿着小厮的衣裳,低头跟在楚凉的身后,但是在老鸨声音传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悄悄抬起了头。
老鸨面上堆满了殷勤地笑意,翘着兰花指走过来说道:“楚公子今日是要点新晋的花魁么?”
楚凉神色淡淡,却难得轻佻,“不错,这是我近几年见着的最合心意的花魁了。今夜若是伺候好了,重重有赏!”
合着我做花魁的时候,还不曾令他满意了。
老鸨笑的嘴都快合不拢了,我不由暗自腹诽,这老鸨还是老样子,见钱眼开。
上了二楼,见到熟悉的房间,我竟有些……怀念?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怀念那些在怡碧居的日子。不过,说到怡碧居,我倒是挺怀念钱小七的。
“还不快跟上。”楚凉转身催道。
我这才发现我已和他有了一大截的距离,连忙提步追了上去。
岂料在厢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安雅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不禁心急如焚。楚凉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信息,但我唯一解答出的,是他希望我能平静下自己的心。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才睁开眼睛,便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小厮可真是不懂事,站在公子身后也不老实,怎么还睡起觉来了?”
来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如萧。
我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幸而楚凉及时替我解围,只是那语气似乎是嗔怪的意味?
“你同一个小厮计较什么。”
如萧很快走到楚凉的身边,提起酒壶为楚凉斟了一杯酒。亲手送到楚凉的唇畔,“阿凉,你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楚凉未推开她,却也没有碰那杯壁一下。“花魁呢?如萧啊,打搅了公子我的兴致,后果你可担不起啊。”语罢,转头向正一脸看戏模样的我说道:“我这小厮的确蠢得紧,还不快接过酒来。”
我恨恨地接过那杯酒,抬头的瞬间恰好看见如萧写满怨恨的脸。她恐怕不是什么双重人格了罢,毕竟连温柔的一面也已抹上了嫉妒的毒药。
“愣着做什么?”
我低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公子有何吩咐。”
“本公子的意思是,你喝了它,代本公子谢过如萧姑娘的好意。”
我虽不是安雅那般的一杯倒,但是此时是紧要关头,也不知这酒有没有毒……不过看如萧对楚凉的关心程度,也不至于会下毒!但问题是,这酒是怡碧居准备的,也不是如萧准备的。
正在我万般踌躇间,如萧突然抢过我手中的酒,狠狠摔在地上,一惊一乍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
“阿凉,你迟早要接受我的。”她不甘心地吐出这句话来。
楚凉冷笑,“你最好活到我接受你之时。”而后起身离开,我忙不迭跟了出去。、
“楚凉,我们便这么走了?”我连一句公子都没唤,急得糊涂了,便直呼其名,惹得周围的人皆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今日恐怕是见不到了。”楚凉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所在。毕竟,安雅人没见着,却见着了如萧,这件事便很是蹊跷。
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反观楚凉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转眼便到了晚上,楚凉既然不肯带我去,那我便只好自己去了。
我前脚才迈出屋门,便看见楚凉抱胸而立,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似乎已经洞悉我的想法。
“走吧。”他难得不再用淡漠的语气同我讲话,我甚至能够从这句话中读出为数不多的温度。
*
这一次,我并未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而是打扮成了一个富家公子的模样,俨然是翩翩少年郎。
老鸨见到楚凉自然是欢喜不已,甚至在看到我后,误以为我是哪家的富家公子。拉着我问东问西不说,还要为我多找几位姑娘。
在楚凉提及花魁时,老鸨却面露难色。
“公子啊,实不相瞒,你们来迟了一步啊,方才花魁便被高价包了一夜了。”
我微微一愣,应顾及到此时自己是女扮男装,故而有意压低声音说道:“楚公子白天来时付了银子,却连花魁的影子都未见呢!”
老鸨谄媚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她大概是不敢得罪面前这位出手阔绰的楚公子,幽怨地瞟了一眼楼上,尖声尖语地说道:“楚公子您看,不如明个儿来如何?”
我瘪了瘪嘴,难道今日注定是见不成安雅了?
“原来是楚公子。”
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楼上传来。我抬头望去,一袭蓝衣的男子正靠在栏杆上。
我不由惊愕地望着他,这男子不是云子临又是何人?只是他为何也出现在落水渊,难道安雅离奇失踪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了?只是他此番来寻,确而出乎意料。
楚凉自然也看到了云子临,但他并未表现得如我这般惊愕,而是面不改色地说道:“在下也未想过,会在此处遇见云公子。”
云子临望向我,一副了然的模样,却未揭穿我,而是揶揄地说道:“许公子?”
我笑了笑,故作从容地说道:“真巧啊。”方才老鸨说安雅已被包走,这个人不会就是云子临罢。
老鸨拍了拍脑袋,“原来三位公子认识啊,那便好办多了!”
前几次见云子临,尚且能感受到他身上浓烈的少年心性,可今日一见,不得不说,他身上的低气压,其实隔得这样远,我亦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那是属于一个将军真正的气场,哪怕只字不言,也足以震慑人心。
“楚公子与许公子莫不是也想见花魁?”云子临挑了挑眉,“论交情,让给二位亦无妨。只是如今形势特殊,云某委实不愿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