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旁边人一声惊呼,萧织娘眺望远处,一将率领一队人马逐渐奔进。她看着那黑鬃马上英姿勃勃的将领,凌厉的□□携横在身侧,头顶的红缨迎风而飞,银青色的铁甲是她一片一片缝合的,这件衣,这个人,她无比熟悉的英雄,回来了!
估计是战事紧急,太守镇守军前,闻得胡人在后方袭城,慌忙间先派他回来救援。
一队人马刚冲至城下就与守在城底的敌军搅在了一起,敌盛我寡,土衣兽皮的胡人如巨涛侵蚀般冲袭去,顷刻间吞没了那一小队人马。无数的刀枪包围下,兵刃的击打声,战士的爆喝声,马匹的嘶鸣声,混在一幕幕血肉相博的画面中,让墙上的她心肺剧颤。
众敌环肆,关戊江一柄银枪耍得密不透风,但也挡不住四方的刀枪。身下的战马训练有素,数次灵巧避过攻击,但也难免身上皮开肉绽,终因一记横扫击中前腿,剧痛而跪,身上的关戊江一个翻身落到地上,紧接着无数刀枪剑戟架在了头顶。他用银枪苦苦支撑着,大喊着爱马的名字,可惜黑马数次挣扎着想站起来,终是不能。关戊江就被夹在千兵万马中,艰难的战斗着,一柄长戟袭来,他没能闪过,瞬间穿透了肩骨,血肉在身前喷薄而出,他暴喝一声,反手一□□入那人脖颈,一个狠手,折断插在背后的长柄,硬撑着身边天罗地网般的厮杀。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敌军以黑云压顶般的优势,肆意碾压着这片战场。
城墙上萧织娘看的心肝俱碎,这是一场毫无怜悯的碾杀,这是一条将领英烈的殉国路。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郎君曾笑称这是每个武将的归宿,但若不是亲眼目睹,谁会晓得这句大义凛然的话背后是何等的惨烈?生时万箭穿心,死后万马践踏。当血肉被踏成泥,首级被挑于刀尖炫耀,纵使生前再是尊贵,又有何尊严?
萧织娘心里暗恨,她帮不上忙,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死在万马蹄下?她不服,她不信,她不信他的郎君吃了如此多苦拼了这些年,还未及功勋加身却要落得这般下场,几年的蛰伏都成了京城嫡母眼中一场笑话。她一定有什么事可以做的,一定有的。
战鼓屹立在城墙一隅,系着的红绸血迹斑驳,她目光定定的走过去,捡起鼓槌,手臂高举使劲全身力气砸下去,厚重的鼓音瞬间砰出,庄重而悠远。她心神一一震,一杆长缨如神龙出洞般,横扫千夫。他们终于支撑到希望了。
终于,敌兵退了,萧织娘颤抖流血不停的手被梅婶抱入了怀中,她巴着眼往下看去,关戊江站在沙场之上,倚□□而立,一身铠甲破损却威风八面,一身铁骨浴血却霸气凛凛,那瞬间仿佛天地也为之失色。万军之中,黄昏之巅,他英气夺人,气贯长虹,一颗赤心可鉴日月,一身肝胆可昭天地!这便是她的男人,萧织娘只觉心已化了。
心里一松,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泻干了,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梅婶努力扶着她,离得这般近,她才发觉出梅婶与自己一样,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已,脸上遍布泪痕,却笑得灿烂无比。
萧织娘轻声喘息着,嗓音嘶哑。对梅婶轻声道:“扶我起来……”梅婶点头答应着,但同她一样,双腿怎也使不上力。这时,萧织娘眼前出现一双血迹斑斑破口褴褛的马靴,停在了她身前,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她的双肩,将她提了起来抱在怀里,她颤抖着抬头,看到了那人身上满是血洞的盔甲,再往上看,是满脸的络腮大胡,以及一双通红的眼睛。
萧织娘满心的心疼,她抬起仍是哆嗦不停的手,想要摸一摸关戊江沧桑的脸庞,触手一片扎手胡须,他抬手握住她,看着上面被鼓槌震出的血迹,兀自摩挲片刻,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关戊江转过身,背起了她,一步一步走下城墙,萧织娘趴在他宽阔的背上,看着背后大大小小凝结的伤口,看着他被血汗打结的头发,听着他的一声声喘息却不停的脚步,心里很是复杂,她慢慢低下头,下巴抵在坚实的肩上,头轻抵着他的耳根,看着他刀削般的侧脸,鼻息间闻到的都是他的味道。身下的铁甲很硬,她却觉得无比舒适,如此贴近,如此温馨,这是她多年未曾体会过的温柔。
步下城墙,下属牵了一曲马来,关戊江将她抱上马去,自己也跟着跨了上去。萧织娘微微后仰,轻轻靠在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既不让他觉得重,又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稍稍侧头就能看到他杂乱的胡茬,鼻尖嗅到的是他的呼吸,仿佛整个人被他包裹住般,她贪恋这感觉,甚至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疲惫。闭上眼睛,心里是满满的感谢上苍给予眷顾,不仅还给了郎君鲜活的生命,更给了她温暖的生活。这个完全浸染在战争阴影下的新年,却在最后一刻,终是给了她一丝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