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叫山从奎子那语无伦次之言语,惊慌无措的表情,便已猜到:谭师爷定是寻了短见了……
果不其然,陈叫山赶到谭师爷住处,见谭师爷静静躺在**上,被子盖于身上,平平展展,左胳膊在被子之外,顺顺放着,手指呈自然握捏之状……
陈叫山举着马灯,凑近谭师爷的脸,那紧闭之双目,微抿之嘴唇,胡须之直挺顺落,皆在表明着:谭师爷是服了毒药,毫无痛苦,犹若小憩入梦了……
“我见师爷房里没了灯,许是睡下了,想师爷还没洗脚呢,就端了洗脚水进来,结果……”奎子抽泣着,哭得极伤心,拽了陈叫山的袖子,“陈帮主,你说师爷他是犯了啥急症了?我咋一点不晓得呢?”
奎子是谭师爷身边最忠心的下人,像一汪清泉,明可见底,毫无机心。()兴许,谭师爷这般城府极深之人,越是通透、无机心,甚至有些愚鲁的下人,谭师爷便越喜欢吧!
一同赶来的柳郎中,将一根银针,轻轻刺进谭师爷的指甲缝里,取出,而后又轻轻翻看了谭师爷的眼皮,在陈叫山耳边轻声说,“确是服了毒,毒药里怕是有‘散梦丸’的……”
陈叫山在书桌前忽地看见,桌上放了一张纸,纸上写有字,一支毛笔,斜靠砚台上,砚中墨汁尚未干……
纸上所写内容,根据格律形式看,应是一首词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陈叫山将纸折了,装入怀中,叹一口气,高声对随行的杂役们说,“通知下去,在前院院坝搭棚,为谭师爷建灵堂,请城南阴阳先生看穴、定出殡,藏经寺僧人念经超度,再出一路人,采买冥器、棺木……”
因于谭师爷的死,整个卢家大院,在后半夜里,全又忙乎起来了,冒雨在前院院坝搭棚建灵堂,布衣房则忙着准备孝帐、孝衣、帷幔、白花、纸扎,伙房里和面、生火、加笼、蒸献供……
陈叫山和柳郎中交换了意见,而后对外一致口径谭师爷年迈,患绞心症,寿终正寝……
卢家大院,接连去了两个人,二小姐卢芸香和谭师爷:一个暗暗地装了薄棺,只由吴妈和几个伺候过二小姐的丫鬟,哭哭啼啼几声,趁夜便于城北荒地埋了;另一个,却是大肆操办,阵仗惊人……
陈叫山知道:这是世情使然,非个人意志所能左右……
吴先生陪着陈叫山,坐在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中,卢家大院出出进进的忙碌身影,经灯火辉映,投闪于水潭之中,陆离迷乱……
“这是王安石所作的一首《浪淘沙》……”
吴先生看了谭师爷的“绝笔”,向陈叫山阐释词的涵义:伊尹和吕尚,曾经不过是农夫和渔翁,他们二人,经历了所有的穷困潦倒,而后才飞黄腾达起来。如果不是汤王、文王发现并重用,他俩也就老死于山野,世间也就少了两位英雄。汤武二帝,尽管只是偶遇贤臣,使得如云生龙、风随虎一般,谈笑中建起了王业。然而,经过千百年之后,伊、吕二人的功劳,又有几人敢与其争比呢?
陈叫山将这首《浪淘沙》,重新装好,忽地神游起来了……
“感谢我?哈哈,感谢我送你踏上取湫路?让你从此一飞冲天?对,对对,你是该感谢我,是该感谢我啊……”
“老朽精读诗书经卷,深信天命不可违之理,却始终未有真正心得……到你这儿,我可算明白那么一点点了……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如此说来,我也是要感谢你的……”
陈叫山晓得:谭师爷说出这一番话,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已经没有脸面在这世上存活下去,他去意已决,任何力量,都是无法阻止的了……
运用深谋,欲将我陈叫山置于死地的人,是断断该死的!
可是,杀一个人,是需要借口、理由和契机的,尤其是像谭师爷,在卢家扎根数年,细细密密的根须,已延展于卢家角角落落的人……
无论是明着杀,或是暗着杀,到最后,其结果是一样的:一部分人,会认为是陈叫山消除异己,痛下杀招,情理皆使然;但另一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认为,陈叫山此一时彼一时,以自己的升势,去杀平势的谭师爷,失之于义气!
而现下,谭师爷自己了结了自己,陈叫山给他赋予一个“患急症,寿终正寝”的缘由,便是最好的了……
谭师爷在《浪淘沙》中,感怀了卢家对于自己的知遇之恩,同时,又唏嘘于自己抱负终未施展的落寞……
那么,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死去,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名节,达到那种“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的效果么?
翌日,大雨如注,天空阴郁,时有雷电,卢家大院中,处处白色,挽联、花圈、孝帐、白花、纸蟒、纸钱,衬着悲伤之情境……
卢家上上下下,家丁、杂役、丫鬟、长工,船帮、卫队兄弟、货栈伙计,尽皆身穿麻布孝衣;陈叫山、侯今春、魏伙头、杨账房、常海明、潘贵生、冯天仁、王正孝等人,以及夫人、二太太、少爷、少奶奶、三小姐、四小姐、禾巧,或是头缠孝布,或胸带白花……
孙县长和何老板,必悦楼的方老板,乐州城大小掌柜,跟卢家有买卖交集的各商户,均前来吊唁……
这算是卢家规格最高的葬礼了。
至少,在葬礼之规格上,谭师爷亦算是“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了……
夫人坐在灵堂一侧的雨棚里,竟哭得悲恸无比,禾巧和卢芸凤不断为其擦拭着泪水,那两行泪,仍如漫天大雨一般,流淌不止……
陈叫山咬了牙根,看见夫人悲伤的模样,暗暗体会到了:那泪水,不仅仅是悲伤,兴许也是对于韶华易逝,时光苍凉,人心复杂,世情不由人等等的诸多慨叹……
陈叫山忽地想到:谭师爷既去了,卢家终究还是需要有人,来担当师爷这一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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