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幽王七年的这个秋天,对于李府来说,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家主李义结束了陈州长达七年的任期,回到了寿郢,在朝中担任左史。
左史一职,相较于县尹,权力看起来要小得多。但因为司职参谋,必须时刻不离王宫,以便王上有事备询,属于国君的贴身近臣,非国君信任之人不能担任。所以,左史的实际权重,又远比县尹大了很多。
其实,作为中年以后才踏入官场的李义来说,权力的大小,原就不在考虑之列,他之所以答应堂兄李园,弃商出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踏踏实实为楚国百姓做点事情。
虽然李义出身在富贵的商贾之家,自小便锦衣玉食,但走南闯北的行商经历,又让他对天下苍生之苦,有着切身的感受。
所以,李义一朝为官,便在陈州严律法,减税负,兴水利,扶农桑,几年时间,便让陈州出现了百年未有之欣欣向荣,使陈地百姓安享了近十年太平,对楚国的认同感大大加强。
做了七年县尹,李义在陈州享有极高的声望,甚至在朝内,因其一贯勤恳、清廉、低调,口碑也要远超权倾朝野的乃兄李园。
这点,令尹李园也是很认同的。
对于李府来说,家主能回到都城,从此与家人团聚,再无千里奔波之苦,比什么都强!
十月底,秋风渐凉,一封来自巨阳的紧急公函,打破了寿郢古都一贯的悠闲和宁静。
巨阳发生民变,乱民已经集结了几千人,控制了县城,包围了县衙,巨阳郊外,仍有大批乱民往县城集结,县令范离请求派兵弹压。巨阳虽然驻有军队,但县令是无权调动的。
至于民变发生的原因,公函上的描述,语焉不详。
幽王紧急召见一干文臣武将,廷议此事。
王庭之上,众人各抒己见,争执了半天,最后意见主要归结为两类,武将们一致认为,此风不可长,乱民不可恕,应该派兵镇压。而文臣多认为,以大楚现在的内外局面,不宜对内大动干戈,应该首先弄清民变的原因,对症下药,以安抚为主,攻心为上。
最后,一直安坐一旁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众人发表意见的令尹李园,一锤定音。
派大将军帐下裨将王英持大将军虎符,前往巨阳,坐镇巨阳驻军大营,暂时按兵不动,观察局势发展。一旦局面崩坏,可自行决定出兵弹压事宜,不必请示。
派咸尹魏期去巨阳,查清民变原因,相机行事,安抚变民,若情况危急,可接管县衙,代行县令一职。
廷议结束,左史李义坐着马车,回到李府。虽然一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但李义的脸上,仍然难掩疲倦之色。
李鹤接着,伺候父亲宽衣,奉上茶水。等李义坐定,李鹤便向父亲打听上午廷议的结果。
李义将上午廷议的情况及最后形成的意见,点点滴滴给李鹤做了介绍,边说边做着分析。
父子俩正说着话,门房刘二来报,大将军府上来人,请二公子去大将军府一叙。
父子两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大将军府?请李鹤叙话?这是闹的哪一出?稀罕!
李义沉吟了一下,对李鹤说道:“既然大将军有请,你就去吧,记住言多有失,尽量少说话,多听听大将军的意思,看看他的心里是个怎样的盘算。”
李鹤点点头,说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李鹤骑着马,跟着大将军府来通报的家人,来到项府。
家人引着李鹤,径直来到后宅书房。
书房内,大将军项燕端坐塌上,虽然精神很好,但李鹤发现,这段时间,这位叱咤疆场的老将军,好像苍老了许多,原先不过花白的须发,现在近乎全白了,岁月这把刻刀,在那张本就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刻上了几道生命的印记。原本一双精光闪烁的虎目,似乎也在变得渐渐浑浊。
岁月,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公平的,它总是在每一个日出日落之后,在你的不经意间,悄然流逝。一如指间的黄沙,任你怎样握住,越抓越紧,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随风飘散,惟余两手空空,徒呼奈何!
其实也难怪,近半年来,大将军项燕饱受家事折磨,大公子项超一病不起,眼看着是不行了,三公子项伯怒而杀人,远走他乡,音信皆无,饶是老将军心智坚韧,也架不住这样连番折腾啊。
看着李鹤呆呆地注视着自己,老将军项燕“呵呵”一笑:“怎么了,小子,这才几个月没见,难不成不认识老夫了?”
李鹤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抱紧双拳,朗声说道:“李鹤见过大将军!”
项燕摆了摆手,指了指坐塌旁边的锦墩,示意李鹤坐下。
项燕静静地看着李鹤,良久,才轻轻地问道:“项伯从你那里走的?”
李鹤心中一凛,心说这位老人真的不简单,也真能沉得住气。作为一个父亲,知道儿子杀人出走,却能几个月不闻不问,单单这份沉稳,就非常人所及。
项燕看李鹤嗫嚅着,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继续问道:“他去哪了?”
“去了韩国,说是投奔一个盐商朋友,最后可能要去齐国。大将军放心,三公子好着呢,您不用太过牵挂。”
李鹤从项燕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一个老父亲深深隐藏着的,那份对儿子浓浓的牵挂,不忍心再欺瞒下去。
“唉!”项燕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好与不好,现在还有多大的意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已经管不了了。”
说完,项燕低下头,剧烈地喘息着,刹那间,李鹤觉得老人的身躯陡然佝偻了许多,面容也比自己刚进门时,似乎又平添了几分苍老。
年轻人总是意气风发,总觉得世界在握,有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孰不知多少次人前匹夫一怒,身后都是老父老母,以及众多亲人忧虑的眼神、牵挂的心。
“不说他了。”
项燕挺了挺腰杆,说道:“今天老夫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去巨阳走一趟,王英带兵打仗没有问题,但揣摩局势,把握机会方面,我不放心。兵者,国之大事,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轻动,更何况这次是对我大楚子民。老夫担心他看不出火候,受人蛊惑,擅启战端,军营的大门一开,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老夫已经交代王英,没有见到老夫的这只玉佩,绝不能用兵,谁说都不行!”
说完,项燕解下腰间玉佩,递给李鹤。
李鹤看着这只晶莹剔透,蕴含着道道红丝的硕大玉佩,迟疑良久,没敢伸手去接,他知道这玉佩的分量,更知道接过来之后的责任,他担心自己承担不了。
“大将军,恕李鹤愚钝,不知大将军因何如此信任李鹤,李鹤心内惶恐不安。”
“呵呵。”项燕一笑,“你不用惶恐,老夫此举,不过是在军营的大门上多加了一把锁而已,没有其他含义,你可放心前去巨阳。你在暗处,腾挪的空间比王英和魏期都大,看得也更清楚。”
李鹤看着项燕拿着玉佩的手久久地举着,再不接就不合适了,便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李鹤此去,具体该怎么做,请大将军明示!”
“尽最大可能安抚百姓,百姓不杀官、不起事,绝不可出兵镇压,明白吗?”
“大将军放心!李鹤明白。”
李鹤站起身,双手抱拳,正待告辞,却听见一阵环佩叮咚,项智走了进来。
李鹤一愣,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已经嫁作王妃的项智。
项智看着久违的李鹤,强抑住内心的澎湃,敛衽施礼,慌得李鹤赶紧单膝跪地。
“李鹤参见王妃!”
一声王妃,生生止住了项智前倾的身形。
项智微微地喘了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轻轻说道:“公子起来,自己人不必拘礼。”
李鹤站起身,项智看着李鹤腰间的佩剑,伸出手,李鹤纳闷,解下佩剑双手递上。
项智接过短剑,久久地摩裟着,良久才抬起头,眼眶微红,柔声说道:“公子此去巨阳,事如可为也就罢了,万一事不可为,千万不必勉强,乱局之中,全身而退最为重要,记住了吗?”
李鹤一抱拳,说道:“请王妃放心!在下记住了。”
李府,东阁。
李义手拿玉佩,仔细地端详着,久久不肯放下,仿佛能在玉佩里,找到解开心中种种疑虑的答案。
李鹤见父亲从自己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仍然不置一词,笑了笑说道:“父亲,我觉得,咱们与其坐在这里,费脑筋参详这只玉佩,倒不如您花点时间,给我介绍介绍巨阳的情况,反正我是必须走这一趟的,多掌握点基本情况,到了巨阳,我也好相机行事。”
李义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玉佩,说道:“你说的也是。”
“我在陈州七年,不是没有碰到过百姓啸聚闹事,而那最多的时候,不过几百人而已。这次巨阳,随随便便就弄了个几千人围攻官府,甚至还大有蔓延之势,要说背后没有人操纵,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巨阳县令范离,最早也是春申君门下,但时间不长,春申君伏诛后,便改投了你伯父,从小吏做起,累官至县令。这个人的治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但小节上有点问题,有点贪财。”
“你此去巨阳,有两个问题先要弄清楚。第一,此次民变,是否有针对范离,进而针对你伯父的意思。第二,民变的背后,是谁在操纵?想达到什么目的?”
“如果能弄清楚这些疑惑,便好有的放矢。如果弄不清楚,决不可盲动,等等看,是脓疱总要出头,不可操之过急。”
“至于大将军的这只玉佩,我虽然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大将军不愿轻启战端的想法,我是赞同的,而且甚为感佩!大将军戎马一生,深知军中将士喜欢打仗的心思。须知承平年代,军官们从何处累积军功?又上哪升官发财?大将军作为国之柱石,能有如此胸襟,民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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