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卓昭节下了楼,用毕早饭,游若珩与苏史那照例谈山论水,宁摇碧则命人在甲板上设了锦毡绣榻,周围摆了小屏挡风,点上熏香——最重要的是,摆好樗蒲之具,对卓昭节解释道:“如今虽然入秋了,但江南无深寒,你又要看落日,本世子觉得,不如索‘性’在此对局,两不耽误。”
这番话说得卓昭节眼睛一亮,赞道:“世子果然聪慧!”
“小事罢了,来来来快猜拳!”宁摇碧挽着袖子吆喝起来。
两人这一番厮杀互有输赢,到了午饭时,因为游若珩与苏史那没有到船上的正堂一起用,索‘性’让人把饭菜端到樗蒲盘边各自草草用了,中间宁摇碧见明合、明吉并伊丝丽观战之际也是蠢蠢‘欲’动,就吩咐道:“你们若是也想玩,也去取一副设在旁边,别耽搁了伺候茶水就好。”
“谢小主人!”明合与明吉一喜,伊丝丽已经迫不及待的笑着应了。
于是……甲板上两副樗蒲盘,当真是无昼无夜,直到这一日,楼船进入明月湖了,游若珩与苏史那因此停了谈论,到甲板上来观望方才发现,游若珩见着自己平常好歹人前还能有个斯文贞静模样的外孙‘女’,如今却俨然一派赌徒风范,那挽着袖子脆声呼卢、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到了连自己走近都毫无察觉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刚开始玩,面皮一‘抽’又一紧,气恼的喝道:“昭节!”
卓昭节正专心摇着五木,猝然被这么一喝,吓得手一松,五木落案,她没先去看喝声来源,反倒先留意了下竟是个“卢”,面上顿时‘露’出喜‘色’,这才下意识转头看了眼——见是游若珩,顿时一个‘激’灵,乖乖的站了起来,垂手道:“外祖父!”
游若珩严厉的瞪了她一眼,‘欲’要呵斥,见旁边的雍城侯世子也是面有讪讪之‘色’,想着到底和卓昭节玩樗蒲的是宁摇碧,若是当众责骂卓昭节,少不得也将宁摇碧带了进去,只得恨恨一甩袖子,叱道:“你给我回舱去!”
苏史那拈着须上来劝说道:“贤兄暂请歇怒,船上无趣,莫要说卓小娘生长江南了,即使某家和小主人这些惯住北地的人,因为南下已有些时日,看惯了杭渠沿岸的烟水,这回出来,若无贤兄相谈山水志趣,某家也自觉得无事可做的,少年人一时贪玩,未觉长辈过来,因此失礼,不过是小儿‘女’之情,一笑了之罢了,贤兄向来宽厚,何必为此动了气呢?”
听苏史那的话却是将自己生气的缘由直接归到了卓昭节没有及时给自己请安上去,游若珩因为这几日与他关系日渐‘交’好,甚至到了称兄到底的地步,当下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苏贤弟,我也非那等迂腐固执之人,但这孩子如今年岁渐长,不两年就要回长安父母身边,却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却何面目同她父母长辈‘交’代?先前她学的琵琶倒是用了几个月的心,若非如此这回我也不带她出来,可现在你看,不过一副樗蒲,便将她引得把那琵琶丢到了一旁!如此心‘性’,即使是‘女’郎,将来也未免会贻笑大方啊!”
“贤兄这是一片苦心。”苏史那叹了口气,道,“却是某家小主人误了卓小娘了。”
这时候明合、伊丝丽那边也是满面通红的停了局,胡姬伺候着宁摇碧起了身——无论游若珩还是苏史那当然都不敢公然教训他,只是宁摇碧自己也觉得面上无光,索‘性’学一脸委屈的卓昭节,目不斜视的也回舱里去了。
游若珩当然不敢让宁摇碧来全担了责任:“哪里,是我家这小娘太过贪玩,心‘性’不定……”
虽然有苏史那宽慰说情,游若珩也没好意思在旁人船上对外孙‘女’动家法,但到底不肯不罚卓昭节,明面上被苏史那劝说着没有多追究,‘私’下里却让明合传话,要卓昭节从即日起不许出舱‘门’一步,一直禁足到枫岛上为止!
这时候船才进明月湖,到那枫岛还须两日,卓昭节勉强还能忍受,但她很清楚重点不在这两日的禁足上——重点在回了游家之后,游若珩定然要将事情告诉班氏——天!卓昭节懊恼的趴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道:“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留个人在苏史那舱外看着点儿外祖父呢?”
明合苦笑着道:“‘女’郎越发的学坏了,在阿公跟前万万不能这么说,必得说往后再也不赌了才成!”卓昭节都猜出了这次回家没好事,她们两个使‘女’的下场那就更惨了,而且因为宁摇碧的“好心”,主仆各设一局热火朝天的摇木呼卢的场景可是被游若珩亲眼目睹的,如今游若珩还没发作无非是顾忌着一来这是长公主的座船,二来卓昭节这回出来就带了她们两个伺候……
卓昭节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些话你们早不说,如今我却还惦记着那半副樗蒲,唉……”她这样沉‘迷’不起,其实也不能说她一人心‘性’差,毕竟樗蒲继六搏戏以来,久盛不衰,可谓是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有沉‘迷’此道者,所谓“或有围棊樗蒱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是历代史书都记载过樗蒲之风的盛行的。就连本朝文宗,即先帝景宗之父就好此道,甚至还曾为此提拔过数名擅长樗蒲的臣子,后来为其时‘侍’中跪宫乃止——即使文宗、景宗都是美谥,生前都算一代明君了,但即使今上,据说闲来也喜与皇后玩上几把的。
帝王都禁不住樗蒲的‘诱’‘惑’,何况卓昭节如今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从前没上瘾,无非是与她玩的只一个游灿,又在陆地上的游府,除了樗蒲还有旁的可玩的东西,兼之那时候早晚要请安,班氏又爱把她拘在跟前,偶尔玩几把也定不了心,哪里像船上这样,游若珩自己都忙着与苏史那谈山论水,根本不用她去请安,船上又没旁的可玩的,全身心的投入樗蒲里,还能不沉‘迷’吗?
到底学坏容易学好难,心思一散,卓昭节如今虽然畏惧着回去后的下场,却还对樗蒲有些念念不忘……
“婢子求求‘女’郎千万莫要再惦记了,若再惦记婢子们简直活不下去了!”明合与明吉却没她这么轻松了,她们可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犯了再大的过错至多挨顿家法的卓昭节,本朝律令,奴婢通财货,主人殴杀奴婢不过处上一笔不轻不重的罚金,以游家的‘门’第,只需说个失手、或者随便栽个赃即可过去,罚金都不要出,如果班氏认为是她们没看好自己的外孙‘女’,指不定就给了她们条死路来教训卓昭节呢?
以她们对班氏的了解,那个疼爱儿孙的老夫人,若是觉得贴身使‘女’被打死能够换得卓昭节洗心革面,那是毫不犹豫的事情!
因此听了卓昭节这么说,吓得立刻丢了手里的事情,双双跪下来道。
卓昭节看两个使‘女’面‘色’惶恐,晓得她们担心回去之后被重罚,有心安慰,奈何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也说不出什么承诺的话来,苦笑着道:“我晓得了,也不过在你们跟前说一说。”
又道,“今儿你们也累了,都去好生睡一晚罢,不必留人守夜了。”
明合与明吉本来是轮流在内室的脚踏上值夜的,但今日被游若珩撞破赌博,吓得不轻,见卓昭节体贴,两人也实在心神疲惫,就不推辞,谢了她,一起退下。
卓昭节让她们走了,自己取了琵琶拨了几下,有心这时候练习,然而才弹几下又想起来如今正夜深人静,可别扰了旁人,又悻悻放下。
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正好动,这几日沉‘迷’樗蒲,骤然被游若珩打断,即使心下惴惴,却越发的睡不着,勉强躺下之后就翻来覆去的发愁。
愁着愁着,忽然窗棂就被扣响了!
起初,卓昭节以为是风声,然而那声音有节奏的响了片刻,她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这一刻,从前在游若珩书房里读过的众多杂书瞬间涌上心头!
小偷?巨盗?水贼?卓昭节心念一转,将这三种皆排除在外——她如今,是在船上,虽然因为入夜,怕触了礁石或搁浅没有继续航行,但也下了锚,停在湖上,如今四面都是水,即使是水贼潜入进来,不去翻找值钱之物,怎么还要主动曝‘露’行迹?
窗棂外,敲打声还在继续,卓昭节额上渐渐渗出汗水……
她忽然想起偶然读过的一本杂书上……有关江湖人的记载……有一种贼子,便是同为盗匪也有对他们厌恶唾弃的……
采.‘花’.贼。
卓昭节手心冰凉一片,她本能的想要呼救,然而看着自己身上仅着的亵衣——如今已是深秋,卓昭节此番出‘门’又在旁人家船上,衣裙虽然不至于用到了礼服,但也是极繁琐的,偏偏这几年江南时兴的款式,无论穿脱都要许久……那扣窗声已经越发急噪不耐烦起来……若有迟延,万一窗外之人下一刻就破窗而入……卓昭节如今无比的痛恨这舱房是如此的宽敞、陈设如此豪奢……以她的速度若想逃出这内室,没有片刻光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时候即使唤来救兵,如果窗外的贼子已经闯进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那……
急切之间,她忽然灵光一闪!
卓昭节壮着胆子,心跳如鼓,她披着长发无声无息的下了榻,以最快的速度,将帐中一只梅‘花’小几上的东西扫到了地上——这舱房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虽然她因为紧张,动作不够轻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捏紧了梅‘花’小几,指节因用力而显出青白之‘色’,卓昭节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这一刻,扣窗声还在,她松开一只手,轻轻拨开了‘插’起窗暗销,感受到外头之人正要进来,卓昭节猛然挥出小几,狠狠的砸了过去!